◎明前茶

闺女要回武汉大学拍婚纱照，我便陪她一起回武汉去，回到这个十年没来的城市，怎么能不吃一碗热干面呢？人头攒动的热干面馆子，每一家都传扬着掸面师傅与老板、跑堂之间硬铮铮的对话，火星四溅，外地人会以为他们一大清早在吵嘴，其实，他们只是在催促对方手脚麻利而已，因为外面顷刻间已经排起长队来了。

做热干面，最重要的一个工序叫“掸面”，武汉人以为，面掸得是否溜光水滑，决定了这碗面吃到一半会不会“坨”，坨掉的面条就差点意思啦。滚圆的面条煮到8分熟后，要迅速捞出，堆放在案板上抹油，油要用熬熟的菜籽油，取它“有色，有香”，两架巨大直径的电风扇呈交叉方向，对着案板上的面条猛吹，师傅以最快的速度让每根面条都裹上油，并迅速用一尺半长的筷子把面条挑起来，带一点S型的手势凌空抖动，这妩媚妖娆的手势，是让面条离开案板时与两架电风扇的猛烈气流充分接触，散热的速度加快。迅速纳过凉的面条就变得根根分明，不会粘连在一起，也可以长时间保持面条的筋道。

成堆的淡黄色面条都事先“掸”好了，我们去点餐，老板只要把面放回锅内汆烫10秒左右，用笊篱充分甩干，就可以盛到碗里。这甩干有讲究，讲究的是“一甩两磕”，就是面条在笊篱中要拧紧，猛力一甩，再在锅沿上磕两下，若是多磕一下，面太干了，过后芝麻酱拌上去会有颗粒感，也不够顺滑；少磕一下，面太潮了，芝麻酱的香气就会被冲淡。

面盛入碗中，在十几秒内，店家已经加入少许的盐、糖、白胡椒粉、酱油，淋入芝麻酱，舀入一小勺酱萝卜丁、一小勺酸豆角、一小把葱花。喜欢吃辣的，还可以自行添加店里有名的牛油辣椒酱。此时此刻，吃面老手和新手的区别就展现了出来，老手们不管是站着、蹲着、走着，手上都有神奇无影功夫，几乎是一晃眼工夫，面条上都均匀挂上了芝麻酱，真是一瞬间香气夺魂！那种充满了麦香与碱香的粗面条，每一条都像长鱼一样灵活，咬下去面芯子还有一点半透明，非常“哽人”，考验牙口，但嚼劲也是惊人，有着劳动者才能懂得的粗放灵魂。配料也十分给力，芝麻酱喷香、豆角丁酸爽、葱花翠生生，关键是老板没有用榨菜丁来替代响脆的自腌萝卜丁，光是这一点不敷衍，已经让女儿唏嘘不已，这也是热干面的灵魂之一！穿着婚纱吃热干面，是她多年的心愿之一，如今终于实现了，她跟我说：“外行才点一份热干面的外卖呢，多小的苍蝇馆子，热干面也是大王，得你奔着它去，这面就该堂食的。”

也是，芝麻酱拌面，虽然刚拌好时，混合了葱油的芝麻酱还比较稀，但这刚出滚水的面像武汉人的心一样滚热，面条上的水分会快速蒸发，约一刻钟之后，芝麻酱就会凝固，只煮到8分熟、带点硬心的碱面也会发硬，吃起来就比较噎人了，所以，热干面是容不得摆拍的，行家里手都会在十分钟内嗦完。当年池莉笔下的武汉人，能骑着自行车吃热干面；能在江风浩荡的轮渡上扛着肩膀上的儿子吃热干面；能在猛刹车、猛起动的野蛮公交车上拉着扶手迅速把面吃完，靠的，就是这份不信邪的吃面功夫啊。

吃这碗面，我们还加了卤蛋、卤油豆腐一大块，还要了冰冰凉的原味豆浆。为了算账方便，每加一样东西，老板都只收一元。这晾凉的豆浆细腻微甜，搭配火辣粗犷的热干面来吃，好比争强好胜、性如烈火的武汉嫂儿，干成一件大事后赤着脚走在江滩上，一阵凉风把热汗都收了。

武汉人的急火脾气和热心肠，他们对来客的无尽热情，一句话也不必说，都在这碗有点“哽人”的面中了。烟熏火燎的热干面小店里，收银台上方嵌着一块小黑板，上面用笨拙的美术字写着店主的心里话：2020年援助过武汉的医务工作者，免费吃面！并不需要您提供工作证件哈！谁出门旅游还带着工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