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
1892年,凌宴池出生于南通海门三阳镇,父亲凌见之先生作为地方乡绅,藏书不少,还把家宅修造成为小小园林,养殖了不少小动物,给子孙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和影响。
凌宴池本名霄凤,后多以字行。凌宴池有一个妹妹,凌海霞,为海门近代教育史上的一位风云女子。
著名的合肥张家四姐妹与凌宴池夫妇皆有交集,甚至张家三婿沈从文与凌宴池还是文友。凌宴池就读于江南高中两等商业学堂,与老师、历史学家柳诒徴结下深厚友谊。柳诒徵对于历史、书法、版本学的研究直接影响了凌宴池。凌宴池从事的是银行工作,却热衷于书画收藏,其中钱沣的一幅楷书《荀子致仕》,字体雄强正派,直追颜书真身。
相信凌宴池在学问上是比较喜欢荀学的,凌宴池曾抄录明版《荀子》上的批注,这个做法似乎不是一位大藏家所为。
常熟市铁琴铜剑楼藏有明版世德堂的《荀子》,上有藏书家、校勘名家顾千里临前辈惠栋(松崖先生)批注,但是所书为行草,比较难以辨认,而凌宴池则以楷书临抄,为后来的校勘学打好了基础。
凌宴池的书法工整秀雅,颇有文徵明小楷的俊逸,因为张充和早年与凌家交往,甚至有人说张充和的小楷可能受了凌宴池的影响。此说姑存。
巧合的是,凌宴池所临抄的这部《荀子》就存在美国加州柏克莱大学东亚图书馆,另外还有一部凌宴池题跋的《高邮耆旧诗余》同存该馆。须知张充和初到美国就在该校图书馆就职,接触了大量的中文藏书,并为之书法题签。
根据凌宴池的临抄题跋,他是在“己丑年春二月”临抄的,应为1925年。这一年,铁琴铜剑楼所藏的《四部丛刊》正在上海商务印书馆由张元济主持影印。或许也正是此时,从北京调到上海,担任大陆银行行长的凌宴池得以借书临抄。令人吃惊的是,二十多册古籍,洋洋洒洒的批注,凌宴池居然只用了一天半就录毕。连他自己都自述:“穷一日有半之力,重临出之,虽目眩手酸,而心神怡悦,亦足以偿其劳矣。”
不只是临抄前人批注,凌宴池同时还对此书做了一点考据,他在书中发现了还有别人的识语,“弟(第)三与末(卷)有南阳石君识语”,南阳石君是谁呢?叶树廉,明末清初藏书家,洞庭东山叶氏后人,字石君,别号南阳毂道人。(惠栋本)原本外界似乎只知此书为惠栋与叶林宗所注,却不知此书还有另外二人所注。凌宴池在跋中说此书原藏于石君林宗两家,“惠校用墨朱笔疑是半农先生校语,内有树玉(钮匪石)语二条,乃非石山人笔也。”
“半农先生”则是惠栋之父惠士奇。惠士奇字天牧,号半农,人称“红豆先生”。而上述叶树廉则为叶林宗从弟。两位也都是古籍校勘名家。由此可为这部书更添分量。凌宴池称:“是数人皆为有清著名之学者,而所校正之处,竟有七百七十字之多,其反覆(复)校讐,历时甚久,学问淹博,殊不易及……”
凌宴池在临抄后多次作跋提及古书校对之功,并认为宋本“差落之夥”,明代之校本又不如清代,“红豆(惠士奇)、千里(顾广圻)”则为优秀的校勘名家。
对于荀子之说“人性本恶”,凌宴池也在后跋诠释:“荀子性恶与师后王说未尝不言之成理,但李斯佐秦造成祖龙之暴政,其学理上之根据即在乎是,是固荀子所不及料也,学说之于世事影响之大,若是汉之定于一尊,不为无见,呜呼,明乎此可以知现代祸乱相仍之源矣!”
对于荀子学说,以及惠士奇的精彩批注,凌宴池也是抱着极其同情的笔触给予理解,并认为荀子之谆谆以礼教为言,与孔孟实有同心。只是身处于无药可救之境地,大盗至而言揖让,实有缓不济急之概。“自汉以后,其言治术不外孔孟黄老之学,故政虽专制,而民实自由,凡奴役人民竭民之力以殉上意者,皆目为暴虐无道。”
对于荀子之说的悲悯之心,凌宴池畅谈千古历史因缘循环之悲剧,“今世之象,恍如七国时旧剧之重演,秦制暗成时尚,学者更忘本逐末如醉如狂,不但荀子不可得,即杨墨亦何尝有之?则李斯之流也,其历史之循环,小者数百年,大者数千年而一周,非易理乎人也,抑天也,是不能不掩书而长太息者矣!”
回溯凌宴池抄录该书的年代,正是混乱时期的中国,33岁的凌宴池面对各种乱象,可谓是忧虑之至。这一年,就连鲁迅也写出《忽然想到》,呼吁人们抛却旧有的儒学糟粕,先要生存。
此书现藏于美国加州柏克莱大学东亚图书馆,上有“夕薰楼”“凤”“宴池”“凌宴池”等印章,皆为凌宴池自用印鉴。国内版本学者、古籍校勘名家师顾堂主人沈楠对于此本颇为肯定,但也有一个疑问,“此书据铁琴铜剑楼瞿氏藏本过录,然瞿藏本即顾千里原书。然凌录本有‘蔚案’等语,今顾本无。”是不是苏州王颂蔚曾过录顾千里批本?毕竟王颂蔚与常熟瞿氏也是世交。
而近代另一位校勘名家冒广生也曾于“庚辰十一月”,从瞿凤起处借临此书,并认为此书批注另有惠士奇、叶树廉之语,只是庚辰年应为1940年,比凌宴池晚了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