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海燕

我一直相信，人生中所有的遇见，都是礼物。去年，我的散文随笔集《失踪的老金沙》由团结出版社出版，这本集子里的绝大部分文章来自我的微信公众号“夜航船上”的“老金沙记忆”系列。三年多前，我开始做个人微信公众号“夜航船上”，并开始涉猎老金沙历史文化的整理和评论。

在此之前，我虽然在金沙工作、生活了三十多年，但对老金沙的地理沿革、历史风貌、先贤逸闻等一无所知也从未感过兴趣。是一个叫季智的老人，从读他的一本写老金沙历史的文集《江海福地沙为金》开始，再到后来和他多次交谈，让我对本土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我公众号上的“老金沙系列”，也不会有《失踪的老金沙》一书。

第一次去季智先生家拜访的场景依旧清晰。他的家在通州金沙街道老啤酒厂南的一幢老住宿楼里，底层，面积很小，布置简陋，房间里除了必要的生活用具外，全是堆积如山的书。他看上去并不是一个特别和蔼可亲的老人，偏严肃，操着浓重的金沙西部口音，习惯读“瞿”音为“XU”，除了腿脚行走已不方便外（股骨头坏死），思维依旧敏捷、依旧健谈，说话时喜欢打手势。和他谈老金沙的历史，几个小时过去了，还是意犹未尽。我说出了准备把他的文章分类整理、通过我的微信公众号推介出去的想法，他爽快地挥手：“好，好，你尽管去做。你怎么做，也不需要事先告诉我。”

他的家门口有一个小院子，院子里堆着大大小小的花盆，各色绿植被他和老伴浇灌得精神抖擞。虽是老房子、小院子，没有一点现代气息，但我感觉这是一个有灵魂的居所，里面有他的生命和精神的延续。

季智先生生于1942年，生肖马，通州“三姓街”人。其父早年在金沙孙氏小学毕业后，习中西医五年，悬壶乡里，但后来加入金沙伪“和平建国军”赵伦彝部，留有恶名。季智儿时曾居住过南通“鹰扬巷”，在城东小学求学；后随母去南京，就读于大行宫小学。因为其父的历史问题，其母在20世纪50年代投奔了在福建莆田的他的姨妈，季智被送到金沙的外祖父处，依靠外祖父得以成长，在金沙中学初中毕业后，因是“黑五类子女”，学业被迫中断。

其外祖父茅以德为金沙名士，与金沙宿老乡贤多有交往，他耳濡目染了诸多人文掌故知识。他自小就有记日记的习惯，很多清末民初至新中国成立初期的桑梓故事都被他不经意地日复一日记录下来，成为宝贵的历史资料。他年轻时在金沙师从名师奚子美老先生，练就了较深的古文功底，为他更好地收集、整理乡土历史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季智先生曾在他的回忆录《浮生记梦》里写道：“我的命运，有如印度电影《流浪者》里的拉兹，受尽了人间的歧视和冷落。”他一生寄人篱下、颠沛流离，成年后在建筑站做过小工、镇办厂打工，后在一家镇办厂多年天南海北跑供销。他一生最讨厌的是“出身论”“血统论”的论调，但他对生活永远充满了热情。说起退休后的生活，他写道：“总觉得如今有丰厚的退休养老金、有不菲的医保，人生应知足常乐。”

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他满腔热情投入地方文化的研究、整理、出版活动中，1984年被聘为政协南通县文史资料研究会委员，担任金沙片组长。在20世纪80到90年代出刊的《南通县文史资料》里，经常能看到他的名字。他还不遗余力地组织文化交流活动，牵头组织了南通县在外的多名名画家、书法家前来家乡举办书画展。他致力于金沙先贤孙儆事迹的整理挖掘，为研究者提供了大量的珍贵资料。他年轻时的记忆力特别强，知识面广，在南通地区的灯谜界中颇有名气。20世纪80年代，县文化馆、工人文化宫节日的灯谜竞猜大会，他连续主持多年。

及至晚年，他把老金沙的历史，从迁徙历程、街巷里弄、店铺商号、桥梁河流、戏台庙宇、名人轶事等等一一整理出来，洋洋洒洒，形成了《江海福地沙为金》《老金沙“八大家”及旧文存稿》《浮生记梦》等书稿。这些书稿，成了老金沙的百科全书。

季智先生一生具有勤于搜访、虚心求教的精神。各种渠道得到的信息，他总是随手拿纸笔记下。这些杂乱无章的纸张被他带回家，如同他身边带的房门钥匙一样，视为宝贝。老金沙的居民告诉我，季老多年来一直是个有心人，经常看到他坐在人家的店铺前，询问上了年纪的人，用一张小纸片，悉心记录那些口口相传的店铺历史、乡贤故事等。诚如扬州人文大学中文系教授张宏梁在《江海福地沙为金》序言中说的，他有着鲟鱼一样的桑梓情，他用刻苦自学的精神、高雅的收藏爱好，为家乡做了一件大好事。他的收集整理成果，既可作为研究地方志参考，也可以看出金沙人杰地灵的“遗传密码”，激励今人。

一个人可能一辈子做的事很多，但有的人穷尽一生，就做了一件事。季智先生一辈子都在记录老金沙的历史，这种精神令我肃然起敬。他的大量文章，帮助了人们了解和研究老金沙的历史，为编修地方志提供了丰富、翔实的资料。作为民间人士，他花了大量的心血、金钱，无怨无悔，在金沙没有第二人，我们都应该向他致敬。

得知季智先生去世的消息，是在半个月前的一次餐桌上，一个熟人提起的。我当时将信将疑。就在春节前，我和妻子还去他家拜访过他，当时他的精神状态尚可，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驾鹤西去了。

我在他的《浮生记梦》里看过他写的遗嘱：“我死之后，于家中按俗停放数日后，即送至火葬场焚化，我生平节俭，用不着穿着新衣去火化，较为整洁即可，亦不必大哭大悲，也不必告知亲朋好友，拖费其钱财。”“骨灰安放于安息堂中，与操劳一生的慈母，和一天也没有享受过好日子的苦命胞妹相伴，日后待稍微安定，或自认为值得纪念的节日和时间，把三人的骨灰，合于一处，尽撒于大江大河之中，以结鱼水之情。”如今再次读起，不禁潸然泪下。

时光轻轻浅浅，生活起起伏伏。季智老人一生卑微地活在这个世上，但他从来没有自暴自弃过。他跌宕起伏的一生，是他这一代人或悲或喜的命运的真实写照。他不是一个完人，他没枉来人世一遭，他值得人敬重。

季智老人，生于1942年春日，卒于2023年春日，享年82岁。愿他在天堂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