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娟

安置房落成后，老李不顾儿子挽留，请了辆货车，把各式盆栽拉回幸福小区。

五年前，幸福村拆迁，老李去城里儿子家过渡，跟城里人学会了养花逗鸟。

当货车拐入幸福小区大门，老李特意叫司机放慢车速，揿响喇叭。他自己则钻出驾驶室，爬进车厢，整衣戴帽，昂首而立。为了这一刻，老李脑子里不知演绎了多少遍。

果然，老刘蹒跚而来，加入围观的人群。老李清了清嗓子，大声道：“看到了吧，都是我老李一手侍弄的，幸福村没谁了吧！”说罢，又一次拿眼角余光瞟向老刘，咦，葫芦脸瘦成了瓜子脸，活该！

老李与老刘同庚。两人从小厮混一块，一个要往东，另一个绝不往西；一个说捣鸟窝，另一个已上树。矛盾的起因，仅仅一块泥巴。那时他们已结婚生子，俩孩子也年龄相仿，只是因独生子的缘故，性格都较强势。一个夏日黄昏，老李与老刘在相邻责任田干活，俩孩子像往常那样在田埂边玩耍。突然，老刘儿子“哇”地哭了起来，越哭越凶，称眼睛被老李儿子的泥巴砸中，睁不开了。老李随老刘跑过去，作势逮儿子，可儿子泥鳅似的，呲溜没了踪影。老刘儿子的眼睛，红了几天，肿了几天。按老刘说法，要不是遇到好医生，儿子差点成瞎子，老李家却没主动认个错、赔个礼。老李反驳不是这样的，本来就是我儿子的玩具，凭啥争来抢去，何况是你儿子先用泥巴侵犯了我儿子。几番隔空舌战，关系彻底恶化，明面不理不睬，暗里相互较劲。

转眼来年谷雨，老刘尚未开犁，老李田里的玉米已吐出了鲜嫩嫩的叶子。令老刘惊讶的是，并不宽裕的地界中央竟冒出一排齐崭崭的玉米。他当即抡起锄头，紧挨玉米根子挖了条不深不浅的壕。想想不解气，又弄来葫芦种子，沿壕搭起高高的葫芦架。秋后，老李那处于下风的玉米，瘦弱、干瘪，棒子只指头般粗细。而令老刘意外的是，十来棵葫芦竟收获了数十个果子，其中一个“葫芦王”被高价买走。尝到甜头的老刘，干脆扩大种植面积，悉心侍候。各路葫芦商闻风而至，讨好这位无意插柳柳成荫的葫芦老板。风光无限，财发身发，老刘的脸盘越来越像葫芦。

货车绕幸福小区转了个圈儿，老李才心满意足下了车。天知地知，没人晓得那几盆顶顶名贵的盆栽其实是从花鸟市场淘来的。

老李住底楼，老刘家在同单元的13楼。老李逢人就夸矮层好，高层就像挂在树梢的鸟笼子。他的盆栽由屋内波及屋外，绵延至公用过道、草坪。物业不管，邻居不闻，谁都晓得李家有个出息儿子，做了城里人的人上人。

再说老刘，自葫芦架被推土机铲平，整个人像被抽了筋，夜里上厕，莫名其妙摔个跟斗，幸亏儿子是医生，加之后期康复得当，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捡回一条老命的他，啥都看开了。在老刘眼里，楼下无处不在的盆栽，对于行动不便的他来说，倒是绝妙的、俯首可拾的风景，应该感谢才对。想必老李还记得，他老刘也是个花卉爱好者，年轻时曾尝试过培植，因缺乏经验，以失败告终。仔细想想，要感谢老李的地方实在太多啦，别的不说，单说儿子，为啥能成为医生？不就因为当年差点残疾的眼睛，让医生成了他的偶像。归根结底，是老李儿子的泥巴，成就了儿子，也挽救了他老刘的性命。

老刘决定去敲老李的门。老李以为鸟友来访，不想从虚掩的门外伸进来一张精瘦的丝瓜脸。老李揉揉眼睛，按按太阳穴，确定不是白日梦。老刘扬扬塑料袋，说咱们一块玩泥巴吧，像小时候一样，捏老鼠，捏小猫。老李似乎反应过来，绷紧的脸皮一点点松弛，模样也变得调皮，说那是你的强项，不用比，咱比赛扔泥巴，看谁扔得远。

“要不要去外面？”老刘得了劲。“不，就在咱客厅。”老李更得劲。

“你先来。”老刘谦让。

“不，你先来，扔泥巴对你康复有好处。”老李实心实意。

老刘乖乖扔出泥巴，一下，两下……

老李问：“累不累？”老刘说：“不累。”“不累明天继续。”老李敲定。老刘的头像鸡啄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