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国福
人到中年以后,最怕离别。每次探亲假满即将返程的前一个夜晚,离别的愁绪就像潮汐一样缓缓涌起,一点一点,弥漫着,掀起波浪,在黑夜里将惆怅感伤推到心头,掀起巨浪。我怕愁绪影响父母的心情,不敢表现出来,甚至不敢直视父母的眼睛。我怕母亲那幽微的眼神一下子洞穿我内心的脆弱。
而母亲则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半夜里口干,我起夜喝水时发现母亲的房间灯亮着,轻轻按动门把手,缓缓推开门,母亲坐在炕上,头低着,像一尊佛。菩萨低眉,而母亲愁肠百结。她专注地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没有看见门外的我。
我轻声叫了一声妈,她并没有抬头望我,也没有回应我。我又加重语气叫了一声,她才抬起头,我们的目光在夜晚的灯光下碰在一起,似乎有断裂撞击的声音,这声音如电流瞬间流进心里,如一块巨石掀起轩然大波,惊涛拍岸,拍出我们彼此强忍着压在心底的离愁别绪。瞬间,我再次看到了母亲眼里如枯井新泉般的眼泪,而我的泪水也挣脱了我的自控系统,脱缰奔腾。
这时候,母亲如一尊雕像,确切地说是一尊愁眉苦脸的、饱受苦难的、在儿女情长的别离漩涡中不可自拔、脆弱的雕像。
我不敢久站,我知道越安慰她会越难过,匆匆退回我的房间。
凌晨4点多,我再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母亲核桃般的脸部镜像叠加的场景。每年回家最怕的就是别离,可是终有一别啊。我有一种逃离的感觉,逃离母亲的泪水,仿佛更是一种背叛,背叛这方土地,纵有莽莽雪原,也不想留下雪泥鸿爪。那些给予我力量的山川河流、蔬菜谷物、三餐四季如同一个驿站,来过又挥别,外表的灿烂无法掩饰内心羁旅的萧瑟与苍凉。
2月1日清晨,我早早起了床。全家一起吃早饭时,氛围明显很沉重。我故作轻松地和父亲合起来逗母亲笑,母亲一脸愁容,如千层乌云压顶,她脸上的皱纹似乎被一片霜笼罩着,固定在那方经历77年风雨的消瘦版图,封锁着她内心难言的情愫,那情愫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挣脱她的脸皮,冲撞着跑出来。
母亲坐在沙发上,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帮我整理行李的家人。就在她扭头看我,目光如电流一样落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故意迅速扭头、转身,转移视线,和姐姐们说话。猜得出母亲的失落,她希望我接过她的目光,收下她内心澎湃的不舍,来安慰她,顺从她的情绪,让她接下来像孩子一样真实无忌地放任她的情绪,让我们大家围拢在她身边,以她为中心,看她的泪水如何冲突、决堤,看她的皱纹如何散兵游勇聚集,再有如江水翻腾而后平静。
母亲说:“娃娃,今年过年你们回来了,我们全家特别高兴。人活着,真无常。不知道明年回来,我和你阿大还在不在?”
我们故作轻松同声安慰父母亲:“哎呀,阿大、阿妈你们就小心眼啊,你们都好好的,别多心了,你们还能健健康康多活十几年、二十年。”
空气中似乎无形中达成了一种默契共识,谁也不去接母亲的话题,也不去刻意安慰她的情绪。安慰是一个药引子,会引爆一个衰老生命全部的疼痛和苦涩。
开门的那一刻终于到来了,仿佛是一种命运的判决,判决一个79岁的老父亲、一个77岁的老母亲要和他们的儿子今年的离别。
我们住在四楼,没有电梯,上下楼唯有靠双脚丈量。我让多年前做了膝关节手术的老父亲坐在家里不要下楼送别,我怕他外表乐观、内心脆弱的身躯如瓷器一样开化。我和父亲之间似乎达成了一种难言的共识,彼此不敢看对方的目光神情,仅仅在出门时低下头、扭过身体,不敢正面看父亲,只是轻声说一声:“阿大我走了,你多保重,我会多回来的。”我的话语中不敢稍带情绪,那情绪是火苗,是火山奔涌的岩浆,寻找它喷薄而出的山口。
我下楼梯快,姐姐和外甥在我前面已将行李拿下去放进车里。我妈在后面追了下来,我向她不断挥手,让她回屋去。她如一个拆封后的旧包装箱子,立在车头前,眼睛是干枯的泉眼,渗出仅有的水,噙在皴褶的眼角,如一个悬念,随着面部表情的连续变化,更多残存的泉水似乎一下子被寒风抽了上来。我抱住了她,我身体的肥硕似一个水桶,而母亲如一枚失去水分的核桃或者枣核,被我拥在中央。脆弱如子弹,瞬间袭击了我。我提醒自己控制住情绪的告诫,刹那间土崩瓦解。心头一阵排山倒海的酸楚火山一样爆发了,我情绪失控,哽咽,说不出话来,眼泪如骤雨。
我低头,哽咽,上了车,不敢去回头看雕塑一般凝望汽车缓缓驶出小区的母亲。这是多么残忍的事情,我离开了,将母亲留在原地,她如无助的孩子一样,内心落寞暗自垂泪。那天很冷,从后视镜看到风卷起母亲的衣服,削着她单薄衰老的肩头。母亲是一片大地,而别离如冬日狂风,掠走了她内心的丰盈,留给她的是无垠的孤独、荒芜、空旷。
我们拐了弯,从小区门口消失,母亲蹲在那里,成为一个点,成为一道无边延伸的射线……
在赶往机场的车上,泪水一阵又一阵滚下来,打湿围巾和胸襟。姐姐开着车,眼角的余光看着我的泪水簌簌而下,我们彼此不说话,沉默是最好的解药。
生命中起起落落的离别,何尝不是一种命运呢?生命就是一次次别离续航悲欢离合的轮回,幸福甜蜜交织割舍愁绪,每一次出发与离别,无一不是从人生的原点踏上鸿归夕阳的旅程。唯有刻骨的疼痛才能赋予生命以深刻,从容面对路上的风霜雨雪,并顺从命运的安排。
守望是一种精神的仪式,回家是一种情感的皈依。归去来兮间乡愁潮起潮落,团聚离别亲情云卷云舒。守望把几千公里的故乡透视成一个点、一个圆心,生命里所有踏霜而行的每一个日升日落都是围绕着这个圆心奔波,丈量生命可能抵达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