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那天,去往莫干山之前,拎着大箱子下了德清高铁站的我,一眼就瞅见一排三轮车夫中,有个在阳光下眯缝着眼,跷着腿看书的中年人。见他在看《百年孤独》,我当即决定:就坐他的车去山腰上的民宿了。
一路上,这文质彬彬的车夫,激发了我的兴趣。攀谈之下才知,这名姓赵的车夫,原是当地一家造纸厂负责宣传与营销的小领导,也是一个干了20年的笔杆子,后来,当地政府发现,用竹材造纸需要添加大量的漂白与防蛀药水,为了整治环境,让青山绿水永续,便有意敦促中小型造纸厂转型或在环保上升级换代。老赵所在的造纸厂缺乏资金,无法解决污染问题,就关闭了。老赵到了45岁,忽被裁员,便出来做了三轮车夫。
从西装革履的小领导,到在风里雨里蹬三轮车,说心理落差不大,那是谎话。那一年,老赵自称“祥子”,但只要妻子开玩笑叫她自己“虎妞”,老赵都会黑脸。
有一天,妻子听老赵诉苦:三轮车夫们聚在一起打牌、吹牛,他都不感兴趣,妻子就提议说:“搞宣传时,你买了这么多书,如今等客人的空隙,不如一本一本细细拿来看。你不妨这么想——能看书、能喝茶、能天天往来景区,呼吸新鲜空气,就当郊游了。”妻子继续开导他:人这一辈子,总要经历一些风霜雨雪,河上结了冰,总不能船就不走了,北方都有破冰船,船头尖锐像一把刀,碰见冰块,破冰船就往后退,然后用尽全力猛撞上去,船变成了一个质量极大的撞锤,能把冰压碎,只听“咔啦啦”一声响,船头就犁开了厚冰,开始在航道中若无其事走自己的路。不管在什么环境下,培养一点爱好,看书、下棋、种花,这效果就像一艘船被改造了船头,成为一艘破冰船。
老赵听进去了,后来等客人,就不再百无聊赖地刷手机,而是自然而然地打开一本书。
通往半山腰民宿的最后一段路,是陡峭的台阶,老赵主动为我拎箱子,并兴致盎然地背诵起了《百年孤独》那个有名的开头:“许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山谷里回荡着鸟语和花香,回荡着竹鸡的叫唤与万顷翠竹的浪涛,也回荡着我俩的一问一答——
听说这本小说的开头震撼了莫言、余华等大作家,客人,我问你,它好在哪儿?
难道说,是因为这开头短短的一句话,既有过去又有现在,还讲到了将来?是啊,我读到这句话,好像看到我妈家堂屋里的老挂钟,钟下面的摆锤在来回摆动。马尔克斯实在了不起,就讲了这么一句话,就把读者带回到上校的童年,从他人生的终点又回到了起点。这句话跨度多大啊。
老赵站定了,把我的箱子放上民宿的台阶,与我挥手告别:“还是我老婆说得对呀,人不能没有爱好和寄托。如今,听说我读书多,镇乡两级的学校偶尔还聘请我去当校外辅导员,给孩子们讲课外阅读,讲阅读给生活带来的变化。我讲的,全是自己的亲身经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