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志彦

老人获悉自己手术失败，将不久于人世时，面色酡红，病床像行驶在他喧哗声中的船。让他想起当年任工宣队队长，站在数百人的礼堂里，挥舞着双臂激情宣讲的模样。

关于他的经历，他反复提及，面对医生、护士、护工及所有驻足于他视线里的人们。他们知道，他当过教师、校长，当过兵、提过干，当过厂长，参加过核试验。

提到核试验，他的脸上满是自豪，但霞光背后，总有阴霾。自从他获悉当年战友陆续患癌离世后，他就预感到死神正在逼近自己。

那埋藏在光芒万丈背后的阴霾是由其儿子发现的。他儿子是一个极度内向的人，但善于捕捉细节、敢于想象。

医生找到他儿子，痛诉老人的各种亢奋。儿子知道，院方希望老人表现出一个绝症病人或者将死之人该有的仪态，面色蜡黄、神情忧郁、垂头丧气、听天由命。

人是从哪里来的？那个下午，儿子突然发问。像在炙红的铁块上淋上一盆冰水。老人的头顶上突然升起一团蒸汽，虚弱的汗渍从他的皮肤里渗出。

当然是从母体里诞生的。老人犹豫了片刻作答。

人又将到哪里去？儿子继续追问。儿子知道老人午夜用右手中指在白色的被子里画的什么符号。一个又一个潦草的“死”字，像湖面上泛起的一圈又一圈水涡。

老人一时语塞。窗外的灿烂突然变得阴沉，气氛有些诡异，停留在水杉树头的麻雀纷纷逃离。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儿子嘴角叼着一根香烟，视线越过那朵白云，越过无数重蓝色。

老人用莫名的眼神看着这个陌生的年轻人。

死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对死亡的未知。儿子用轻蔑的口吻说道。

老人仿佛看到正训斥不积极参加改造的初恋情人时的自己。

改造的目的，就是要改掉你这个资产阶级小姐的不良习气。年轻时的自己推开泪如雨下的情人。别再给我写信，我也不想吻你满是铜臭的嘴。

老人莫名地感到一丝悔意。他知道她一直活在他的阴影里。

人与众生并无区别。儿子继续神叨着。一样会毁灭，人和那些尘埃并无区别。

宇宙何其大，但也不可能永恒，它也有生老病死。

宇宙也会患绝症吗？老人垂下头，有些疑虑地问道。

当然，黑洞，黑洞，你懂的，黑洞就是癌细胞。

你现在身上满是黑洞。儿子叹了口气，目光回到现实中，神情切换成该有的孝道。

不说这些了，说了你也不懂。

那你怎么说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老人的声音不再亢奋，情绪开始凝固，心情表现出绝症病人该有的灰暗和沉重。

出生之前，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那个受精卵吗？我什么都不是。出生之前我是无？

出生之前，你还是你，一个失忆者而已。失忆并不代表无。

死亡之后，你又是谁？

不懂。老人摇了摇头。

当然还是你，那个出生以前的自己。死亡就是回家，你继续睡觉，等着下一个关于你的梦的诞生。

那时我将是什么样子？

不懂，六道轮回，神仙、恶鬼，身处天堂、地狱。谁懂呢。儿子犹豫片刻接着说道，老爸，记住每一个轮回就是一个梦，美梦噩梦均是梦，梦灭本无恐慌，也应无痛苦。

如果有轮回的话，我还是希望做个美梦。

万物由心造，所谓好心有好报，指的是与下一个梦的构造相关，与当世福报无关。

我们还会见面吗？老人有点惊喜地问道。

当然，梦到即见到。儿子点了点头。

大概一个月后，老人在临近晌午时过世，脸色蜡黄，表情平静，如同睡去一样。

他应该躺在梦开始的地方。儿子点燃一根烟想到。祝你好梦。

儿子没有垂泪，如他所言，梦灭不应恐惧，也不应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