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3版:生活周刊

老领导

◎李晓

有好长时间没见到老领导了,我有些想他。于是,我给他打去一个电话,请他出来一起吃个饭。

他是我单位以前的一个领导,平时见面或打电话,称他为“你”。有次,我直接喊他名字,他愣了愣,又哈哈大笑:“这样好,这样好。”他一直这样。他曾对我说:“我已经不是你单位领导了,我是你兄长,交往要轻松一些。”

老领导在电话里说,牙齿疼,疼得要命,正在乡下一个老院子的亲戚家寻清静。他感叹这些年一些疾病对身体的困扰,说,到最后,我们拼的就是身体了。他告诉我,近来他已经出席过3次追悼会了。

其实,不到七十的老领导面色红润、发丝茂密、气血尚旺。我追到老领导在乡下的亲戚家,青瓦房的老院子里,藤蔓上瓜果累累,屋顶上还耸立一个憨憨的老烟囱。老领导对我说,哎呀,你一来,我牙齿疼就好多了,我们的磁场对头啊。

我在老院子里睡到日出东山,醒来,蝉鸣声声,天蓝如绸。老领导去摘了一个身子滚圆、满是白粉的大冬瓜送我,说拿回去清炖吃,可以降尿酸。老领导居然还记得我尿酸高,心生感动。我吭哧吭哧抱回家,望着这个大冬瓜,感觉虚无的世界一下子清晰稳定下来。

这些年,一些老朋友也懒得相互走动了,在黯淡天色里渐行渐远。但我与老领导之间一周不见上一次,心里就好比生了一个窟窿似的,有嗷嗷待哺的感受。

老领导在任上时,我刚进入不惑之年,其实困惑还不少,最大的困惑就是寻思人生终极意义之类的问题。不过,这样的思考往往让脑子陷入一团糨糊的胶着状态。

在单位,我同老领导保持着不亲近也不疏远的恰当距离。除了汇报工作外,我很少到同楼他的办公室去坐一坐。有天,他直接喊我了:“平时还是到我办公室来坐一坐啊。”我回复:“没啥事儿,不必了。”老领导对我的不领情应该还是有些不适应,要知道,到他办公室主动谈工作、谈天气、谈心里话的也不少。

在个别场所,老领导对人说过我——这个人,有文人的一点清高孤独,不过又很脆弱。老领导算是看透了我。在看透了我的人面前,我有些虚弱。

我主要从事单位的宣传信息上报等工作。老领导对我这份工作也没显出过啥高热情,他不好此道。老领导这样的态度其实对我有利,我不用背负工作压力。老领导也知道我没啥求上进的想法,他直接告诉我:“你这个人,情绪如川剧变脸,做管理者不行。”我当即回复:“所以,我们公事公办,我用不上来故意讨好你、奉承你。”老领导生气了,他大声说:“我用得上你来讨好吗?用得上听你几句廉价的奉承话吗!”我离开时,感觉他在后面愤懑地瞪着我。果然,听到他把茶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

过后,我去给他诚恳道歉。他笑嘻嘻地说,哎呀,没事儿啦,没事儿啦。老领导脑门儿大,眉宽目阔,是一个豁达之人。

那年,老领导从职位上退了下来,他在单位职工大会上发表了离任感言,感人肺腑,很多同事都听得热泪盈眶。我才发现,老领导也有着丰富充沛的情感,只是他平时屏蔽着自己的不少内心,在位时只显出理性、冷静、内敛、镇定的一面。

他离任时,我帮他去收拾办公室,其间有我送他的一本小书,明显从来也没打开过。他注意到了,歉意地说:“等有时间一定拜读啊。”我也没作奢望,我的很多文字,就是在一个人的稻田里度过四季春秋。

从老领导调离我们单位直到他退休,我与他的往来还算频繁。这种交往,我也不知道是为了啥。有时感觉,一个单位给予我的人生,能够在他那里得到很好的敛藏。

2023-08-24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146870.html 1 3 老领导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