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祥

五叔是淳朴善良的中国农民，是农村变迁、乡村振兴长河中一滴水。在一个多甲子中，中国农村经历了合作化、“大跃进”、人民公社和三年灾难、十年“文革”，以及后来的分田到户、联产承包、土地流转等，五叔既是亲历者又是见证者。年年岁岁，春去秋来，他总在向高沙土里播撒种子和希望，收获的却总是贫困和叹息。但他从不抱怨命运，心底始终装着善良美好，用隐忍持久的耐力，在贫瘠土地上苦苦挣扎着。

我的爷爷奶奶都是地道的农民，他们共生养了六个儿子，尽其所能让前三个都念了私塾和新学，实在供不起后三个读多少书。五叔因此识字不多，但识事理、懂伦理。他是全家依靠的主心骨。他一辈子总在替别人着想，牵挂着一家老小。

五叔牵挂兄长。父亲是他二哥，两人年龄相差近30岁。人到中年的他，用外出打工积攒下的一沓钱，买了一条20多吨位的动力水泥船。他农忙时种庄稼，闲下在内河及长江跑运输，想挣钱盖楼房。1981年，父亲离休后从县城回老家休养，腿脚不利索，不能下地干活。农村四季都忙，村上少有闲人陪父亲说话。五叔觉察到闷在家里的二哥心里憋屈，就邀他坐上运输船，带他在如、海、泰和兴、高、宝地区的大河小港里水上漂，偶然也渡长江运送建筑材料。父亲长期在粮食系统担任基层领导，很少接触到内河运输这一行。跟着五叔浪迹江湖，听到了四乡八村许多新鲜事儿，觉得很长见识，心情也变得舒畅了。每逢运输船靠岸装卸货物时，五叔就在船舱里小灶上烧几个菜，兄弟俩坐船头，一壶老酒慢斟细酌，日子过得充实鲜亮。

我和两个弟弟在南通市区及如皋城里工作，大弟媳留在老家照顾父母，五叔悄悄帮衬不少。二老遇有三病六痛，多是他护送去医院。父亲进入暮年后体弱多病，先后在南通三四家医院住过，大多是五叔陪床。五叔说：“你们都有工作，肩上都有责任，照顾二哥的事有我担着呢。”

2010年农历十一月二十三傍晚，久住南通的父亲因一口浓痰阻塞了气管，突然撒手人寰。我慌得不知所措，立即给远在老家的五叔打电话，他回应道：“不要慌，我带上镇管的灵车，马上和六叔赶来。”当夜，我们护送父亲的遗体回到老家。五叔请来脚客（农村替人操持丧事的人），将父亲的遗体细心地安放在老家堂屋里，已是后半夜。

如皋西乡有个习俗，老人去世后，子女夜间要睡在棺木旁边，为逝者守夜，城里人叫守灵。五叔先在地上铺了一层稻草，又回去抱来一条棉被，叫我和弟弟睡到床上，他却睡在稻草地铺上。守夜本是我们做儿女的事，但望着五叔在父亲的脚头躺下去的一瞬间，我的眼眶湿润了……

五叔伴我们兄妹们送走了父亲，三年后的一个冬季，又伴我们送走了母亲。在我心目中，他既是我可敬的长者，又是最好的知己。

五叔牵挂胞弟。六叔虽小五叔四岁，但他打小就想念书。爷爷手里拮据，为保六叔继续上学，五叔主动提出放弃继续念初中，留在家养猪种菜做农活儿。那时五叔也才十五六岁，他起早贪黑到田边地角挑猪草，下河捞水草，指望把猪养肥些多卖几个钱，好让六叔缴学费买课本。兄弟俩成家后，五叔念六叔身子单薄，两家依然在一只锅里吃饭，好继续照顾他。两人合伙养了五六张纸的春蚕，每天两次要喂五六百斤鲜桑叶。下地采桑叶是轻活儿，五叔派六叔做。大车运桑叶是重活儿，五叔一把揽过来。1993年，他从江南购得低价黄沙、水泥、石子等建筑材料，先帮六叔建起两层小楼。他则推后近10年，才给自己盖新房。在五叔眼中，年过半百的六叔，是个长不大的小弟弟。

五叔牵挂内侄。四叔儿子嘉宏一表人才，但性格内向，平常少言寡语。那年高考落榜，第二年复读又未修成正果。眼望着不少同学一个个飞到大城市去读书，自己却被留在庄稼地里，加上四叔四婶又说了些埋怨的话，嘉宏受到内外刺激，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谁叫他都不开门。

还是五叔面子大，把嘉宏领出家门，带在身边做帮手。五叔用跑运输挣来的钱，为他添置换季新衣裳，让这个小侄儿感受到亲情的温暖。嘉宏虽年少但勤劳肯吃苦，待人真诚。五叔与四叔啇量后，“量身定制”为他建了一座粮食加工房，安排他帮助农户机面粉，加工猪饲料。嘉宏做事认真，客户加工费给多给少，他从不计较。加工房有了好口碑，很快就火起来了。嘉宏觉得日子有奔头，整天忙忙碌碌、乐乐呵呵，从寡言少语变得活泼开朗起来。村上人都夸：五叔教养后代，分寸拿捏得好。

五叔牵挂外孙。他的独生女王琴是个妇产科医生，与一位装甲兵的年轻军官组成了家庭。谁料头胎是个早产儿，生下来只有两三斤重，且患有新生儿呼吸窘迫综合征，时不时要上呼吸机。主治医师说，这孩子即便能养大也多为残疾，劝家长下决心放弃掉，再重生一个。

届时，五叔的女婿在江西陆军指挥学院深造，王琴又少不更事，全靠五叔拿主意。那些日子，五叔天天在医院里跑上跑下，找人打听关于早产儿的知识。每天一早一晚，赶到医院的新生儿监护房，隔着玻璃罩两眼直勾勾地望着那条小生命，小手上还有插管，脸上盖了氧气罩。五叔看着看着，腿就软了，心也化了。

五叔对女儿说，绝不放弃，一定要把这个军人后代养大！他给外孙取名王展，希望他如鲲鹏一样展翅飞翔。如今，近20岁的王展就读一所医校四年制定向培养班后，目前，分在市第二人民医院临床实习。因为五叔的不放弃，广阔天地可能将多一个优秀的乡村医生。

2013年春节刚过，五叔被查出胃癌晚期。他在住院时，还牵挂曾在国家地质科学院工作的三哥，念叨他的两个女儿生在北京，都已成家立业，却少有机会回老家。过去家里条件差，接待两个北京侄女、侄婿有难处，现在上下两层的新楼建成了，又做了精装潢，配齐了家电和时尚家具。他有个心愿：明年春暖花开时，一定要邀三哥全家回来好好住些天……可是，五叔最终没熬到这一天，于当年7月3日不幸去世。

入土那天，正逢大暑，酷热难耐。可在送葬队伍中，除了家族老小和乡里乡亲外，却涌进了不少掩面而泣的陌生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们操着不同口音，纷纷诉说五叔诸多的好。讲到动情处，有个来自黄桥的青年竟号啕大哭。一位知书达礼的老人为五叔作了一副挽联：毕生功德照天地，独留青冢向残阳。至此家人方知，他们都是五叔行走江湖的好友，都是他曾经牵挂过的人。

五叔去世后的第二年春天，王琴根据爸爸的遗愿，组织了家族大聚会。王府上下，四世同堂，其乐融融。此时，五叔的遗像却静静地挂在墙上，他两眼望着从北京、南京、上海以及泰州、南通回来的一群后代，个个生龙活虎，他脸上好像洋溢出了幸福的微笑。五叔一生牵挂全家人和许多外人，如今，却成了大家永远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