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洪涛

在大学里，同事见面打招呼一般称某某老师。以前，有一位沈姓职员，经常找他交材料，可是不能毫无招呼扔下资料就走，又不好意思称他“沈老师”。我看他好像是新来的，于是便称呼“小兄弟”，这样我既避免了尴尬，他也觉得新奇。在我心里，“沈老师”这个称呼是绝对专称，如果让我这样称呼第二个人，我会觉得有点怪，因为我的博士指导老师是沈卫威。那读书的三年，沈老师磨炼了我对读书的爱好，为着这份爱好，我不好意思再这样称呼别人。

老师教我们读书的方式是开读书会，一月一次，三年二十四次。有一回，读书会轮到我汇报一月读书状况。我讲了读李锐《庐山会议实录》的感受。当时，读罢此书很有感触，尤其书中的一些生动细节让人一读难忘。我津津有味描述书中细节的时候，不经意间抬头看了一眼老师，自此以前、从此以后我再未发现老师那种眼神，他就像一个对某件玩具特别有兴趣的小孩子一般，眼神里充满了想了解事情真相的渴望，而且坐在那一动不动。孟子说，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这第一次让我体会了“眸子”的含义，纯粹，干净。然后，老师就着我的发言引申开去，说做学问不能ABC，要XYZ。当时，我看民国时期茅盾写过《中国神话研究ABC》之类的书，显得很喜欢的样子。沈老师说这些都是入门级别，于是有了上面的劝告。

老师跟我们说，读书的三年不要请他吃饭，因为他觉得学生读书清苦，还掏钱请老师吃饭。这样不好。所以但凡跟老师吃饭，要么老师请，要么是毕业的师兄师姐把我们这些在读的师弟师妹叫上吃一顿。老师点菜很照顾我们，喜欢点东坡肉。他觉着我们读书辛苦，要多吃点肉补身体。这东坡肉肥而不腻，女生一般不动筷子，那只剩下汤君和我两个男生。要是汤君和我也不大动筷子，老师有时会直接抄起盘子让我们夹，还好那会儿吃得动，不要紧。老师是一个心肠好的人，这是一定的了。

有一次跟老师约好在食堂谈论文，老师先到，便要了一碗面坐那等我。我也要了一碗面，怕面汤泼出，便慢慢往前走，偶一抬头，看到老师巍巍然坐那，不言不动。也许是我太过敏感，我立马想到孔子说的“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则厉”，那次具体谈了什么完全忘了，老师的坐相则一直忘不了。还是在食堂，聊完学术后，老师居然请我吃哈密瓜，就是切成一片片，用竹签串好，一片两块钱的那种。我心中暗想，这似乎有点搞笑，边走边吃，边吃边聊，认识我的人没几个，认识老师的人肯定不少吧，这样好还是不好？还有一回，我发现老师喜欢骑自行车，那次读书会安排在老师办公室，我见他坐电梯把自行车弄到二楼，大家都以为老师会把自行车径直推过来，没承想老师一个优美地斜跨，稳稳当当骑着就过来了。其实，办公室离电梯口只有十几米的距离，我实在憋不住喷薄而出的笑，便掉转头去。后来，我想明白了，老师把生活跟学术连成了片。

平时只要谈到学问，老师都是滔滔不绝，加之记忆力又好，听之忘倦。老师不但记忆力好，而且还勤奋。我知道老师一直在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查阅材料，这一查就是六年！老师跟我说：“经过团队三十位成员的共同努力，已初步查到学者未刊书信一万多件，作家未刊书信三千多件，未刊文稿两千多篇，作家大部头手稿一百多部。整理、研究已逐步展开。”这些材料之前研究文学的人都没去触碰过，老师入了宝山，绝不会有空手而归的道理。想想做学生的我们真是汗颜。

沈老师把我带上了学术道路，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如果去南京见老师，我心中都要掂量一下，毕业好几年了，还有没有底气跟老师坐在一个桌上，接上老师的话。老师从来不批评我们，但不说就是最大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