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8版:夜明珠

搛菜

◎周杰祥

妈妈年纪大了,更加执礼,以至于做什么事情都由着性子,照着老习惯,你说什么她都不听,怎么劝也不改,像个小孩子一样。

近两年,妈妈总喜欢往老家跑,还要在老屋住上几天。去左邻右舍坐坐,到本家旧友处走走,天南海北,家长里短,随意聊聊。一般都是国家形势、俄乌战争、海峡两岸、父慈子孝、人和家兴,满满的质朴,浓浓的情谊,含金量高,正能量足。

老屋年久失修,设施陈旧,又不那么亮堂。我就下决心,把老屋翻修了一番。装了空调、地暖、抽水马桶,最关键的是在厨房砌了土灶,安了两口大铁锅,铁锅中间再安了个汤罐。在院子里种了各种花草树木,还给妈妈开辟出了一块菜地,种上了季节性蔬菜。

妈妈在老家时间多了,我也就回得勤。有空得闲,便叫上几个朋友回去尝一下老灶烧煮的大锅饭、小锅菜。完全随性而起,兴之所至,临时动议,一喊就走。沿途在菜市场停靠一下,买几个菜,五花肉、剪了屁股的螺蛳,还有虾糍、臭干、凉粉什么的。

到了家,妈妈已经在厨房忙开了,见到我们,脸上笑开一朵花。

约好的朋友都齐了,大家互相打着招呼,踩踩,摇摇,看看,转到院子里欣赏花草,凑在一起摇头晃脑,读书赋诗。

叶子有眼头见识,相帮打杂,一会儿洗菜,一会儿抹桌子,一会儿摆放碗筷。我系着围兜,在灶前掌勺,精心烧煮小半锅红烧肉。妈妈在灶膛添一把穰草,拉动风箱,大火舔出灶口,把妈妈的脸映得红红的。

浓郁的肉香飘出院落,开饭了。大家都斯文,但在吃上并不客气,筷子冲着喜欢的菜轮番出击。几个回合下来,进度就慢了许多。

这时,妈妈开始表现了。从左右照应起,先搛一块红烧肉按到叶子碗里,连声说:“你帮了忙的,辛苦了,你吃!”叶子忙说:“阿姨,我吃了好几块了,吃不下了!”叶子把肉搛给王老师,劝说:“你肚子大,能吃!”王老师受了表扬,觉得也应该吃下去,于是夸张地一口进肚。

妈妈伸筷,又搛起一块肉,往小陈碗里送。我朝妈妈直摆手,连声说:“你别搛,你别搛,他们要吃他们自己搛!”小陈推又推不了,吃又吃不下,既要考虑减肥,还要顾及礼节,就有点儿手足无措,哭笑不得。我只好说:“我来,我来!”

还能怎么样呢?

妈妈一向如此,做事认真,待人实诚。年轻的时候,她是基层干部,先当村妇女主任,后来任村支部书记,再后来又做上了乡镇企业的负责人,直到退休。

当干部的时候啊,家里有好多客人来。村里的干部空闲聚会,乡里的干部下来检查工作,有时候就留在家里吃个饭。这也是妈妈最开心的时候。

过去家里条件不好,请客并没有很多的菜,更不用说所谓的大菜了。能吃一顿白米饭或饺子,就是十分奢侈的事情。红烧肉算是最高档的菜,再有就是煮条鲢鱼、炖盆蛋、烧碗百叶豆腐,其他都是自家田里长出来的,黄瓜、茄子、韭菜、丝瓜。可只要家里来了客人,妈妈一定会倾其所有,把家里最好吃的拿出来招待客人。客人碗里的饭还没吃完,她会又盛上一碗饭,趁着客人不注意的时候,迅速扣到客人碗里。有时候还会在碗底垫上几块红烧肉。

妈妈这辈子有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就是好给人搛菜。吃饭的时候,她不看自己的碗,总是瞄着别人的碗。她会趁着别人不注意的时候,给每个人搛菜。她总是生怕别人吃不饱或者自己招待不周。

为了这事儿,我不知道说了她多少次,她都改不了。我说现在大家都不乱吃的。这生活好了,大家都在忙着减肥,吃菜不多,至于主食就吃得更少了。我跟妈妈半开玩笑地说:“你不要总是怕别人吃不饱,你也不要怕吃不了浪费了,我一会儿打包都带走。”我还跟妈妈讲,现在电视上每天都在宣传,提倡要用公筷,你不要给别人搛菜,不卫生。她却有她的道理,她说你们小时候吃东西都是我嚼碎了喂你们的,也没有不卫生,也没有影响你们长大,不都蛮健康的嘛。她这么一说,我真的不好再说什么了。

冬至那天,妈妈煮的饺子让我们胃口大开。她不停地给我们碗里搛饺子,我又责怪起来:“妈,你的老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呀?不要给别人搛菜,好不好?”妈妈似乎没有听到,还把自己盘子里的饺子往我的碗里搛。我条件反射似的把碗拿开了,一个饺子掉落在地上。妈妈的脸上划过一丝失落,她弯下腰,尴尬地捡起来。看到这一幕,我心痛极了。霎时,一种从未有过的后悔和对自己的鄙视油然而生。我怎么能这样对待妈妈?我是在嫌弃她吗?难道我们不是在她的喂养中长大的吗?她不就是想让我多吃点吗?我为什么不能理解她呢?为什么不能领会她的心意呢?我想接过妈妈捡起来的饺子放到自己碗里,想用这样的行为表示对她的尊重,想用这样的方式赢得她的谅解。然而,这次妈妈却拒绝了我,她默默地将捡起的饺子放在了自己的碗里,可是她每吃一口,我的心就抽动一下。妈妈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我知道她是忍着。她肯定是生气了,是的,她是应该生气的。

妈妈再次默默起身,熟练地从锅里盛上“干净”的饺子。这一次,我连忙迎了上去,接在自己的碗里。这几个饺子,我吃得很香、很香。妈妈一直看着我吃,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眼睛再次眯成了一条缝。我似乎又听到妈妈说:“孩子,多吃几个,你就不会冻到耳朵。” 饺子在我们老家叫扁食,貌似耳朵。小时候吃饺子时,妈妈经常念叨这句话。我的心里再一次酸酸的,不敢看妈妈,怕她看到我眼中的泪花。我低着头使劲地吃着……

曾几何时,我对妈妈的搛菜行为总是充满了埋怨和指责,直到今天,我才恍然大悟,妈妈搛在我们碗里的不仅仅是饭是菜啊,而是对我们深深的爱——永远也改变不了的母爱!

搛菜,一如北方人的端酒。生活艰难,厚人薄己,所谓待客之道,礼数是一点儿也不能少的。现在的日子太好过,但那种数千年植入基因的礼数丝毫没有退减。敬人,勤俭,永远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妈妈还会热情地给客人搛菜。只要妈妈不尴尬,尴尬的都是我们。也罢,由着她吧。

2023-10-09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151047.html 1 3 搛菜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