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鹿
20世纪90年代,我常去上海探望男友。
那时我们正在热恋,徜徉的地方主要有两处。一处是上海交通大学,他常领着我去学校食堂用餐,带上三个搪瓷饭盆。周末,他便领着我去西藏南路他外婆的家里玩。偶尔,他拿了奖学金,就带我去吃西藏南路的排骨年糕。
这是上海的一种风味小吃。两条椭圆形的年糕炸得脆脆黄黄,卧在红褐色的甜面酱里,搭档是两块红烧大排骨。那时,在家乡南通,我们常吃的是长方形年糕和小排,很少看到椭圆形的年糕和大排,更别提年糕配大排这样让人匪夷所思的组合了。我不爱吃肉,但极爱吃面食糕点,男友恰好倒过来。口味上的互补定律,落实到排骨年糕上,就是绝配。我欢天喜地地把两条年糕一扫而空,他则津津有味地咀嚼两块大排。奢侈的时候,我们会点上一份豪华套餐:一客排骨年糕、一只鹌鹑、一碟冷盆,外加一碗面筋百叶单档。两人分享一份套餐,如同我们在食堂里合用三个搪瓷饭盆,你一口我一口,那是独属于青春的甜蜜回忆。
三年前,上海同事转给我一则关于上海云南路美食街的视频。她说,云南路美食街承载了儿时的许多回忆。我自90年代末移居上海以来,还未曾去过云南路。于是,那年便抽了个空,搭乘地铁1号线去了云南路。
德大、功德林、五芳斋、大壶春、沈大成、小绍兴……美食街上处处可见上海老字号。有一些我曾在别家分店吃过;有一些只闻其名,不曾吃过。我想,先从哪家开始吃起呢?
我在云南路上来回走了两遍,然后将脚步停在了鲜得来。“找回青春有一百种方法,点一客排骨年糕,是最简单的一种。”看到这句广告词,仿佛胸口有一把小扇子刷地舒展开来。是的,我想起来,我们曾经吃过的西藏南路的排骨年糕就是鲜得来。
如今的鲜得来,店堂布置仍是一副老上海腔调,赭红色的方桌,墙上挂着老上海月份牌,还有海派连环画画家贺友直手绘鲜得来的漫画。我又点了一份排骨年糕,软糯的年糕,外脆里嫩的大排,记忆里的味道,吃得我心潮起伏,眼睛红了。时光如水飞逝,我们所经历的事情一件一件变成了往事。我想起第一次乘坐大轮船来上海看望男友,我特地配了隐形眼镜。轮船过了吴淞口,我拿着隐形眼镜盒和护理液,摘下黑框近视眼镜,躲进船上的盥洗室里一阵折腾。我以为我学会了戴隐形眼镜,却不料刚学手艺不精,一紧张怎么也戴不上去了。然而,我是决计不肯再戴黑框眼镜了,我不想让黑框眼镜拉低了我的颜值,我想让他看到我最美丽的一面。下了船,我眯着眼,在十六铺码头搜寻男友的身影。我看到了他,微笑地走过去。走到近处,脸腾地绯红,我怎么认错了人?慌乱中,听到有人在叫我,他就在附近站着,背着双肩包,手里拿着本GRE词典,等待我的时候他还在奋力读书。他没有看到美丽的我,只看到了害羞的我。回想起这久远却又清晰如昨的一幕,我在鲜得来里像个孩子似的吃吃笑了。我学着上海本地人,拿起手边的一瓶辣酱油,在大排上淋上几滴,香脆酸辣,鲜软多汁。生活早已将你侬我侬的我和他,变成了“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早已不禁吃肉,他也早已不禁面食。而记忆中的大轮船也早已停开,十六铺码头也早已成为一个历史的地标。时光确实流淌得很快、很快。好在,鲜得来还在,排骨年糕还在。
我发了一个定位给他,告诉他我在鲜得来里吃排骨年糕。他很快回复了我两条信息。一条是:“你还记得西藏南路的排骨年糕吗?”另一条是:“老字号就是留给我们来怀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