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德群
詹姆斯西部决赛第四场只休息了5秒,几乎打满全场,得40+10+9的神迹却依然功亏一篑。最后一球是全场的缩影。只剩四秒,湖人队友把球交给他,他突破上篮,穆里按住了他的球,他没跳得起来,时间走完。湖人以0∶4输掉了比赛。
如果是年轻詹姆斯,甚至是三年前的詹姆斯,他会扛着人一起起飞,球会进。但是,现在,打满全场且年将三十九的他,已经飞不起来了。这是一种令人撕心裂肺的无力感。帝神黄昏,他离去的背影所折射的,是一个时代的余晖。
央视于嘉解说的是:“冷酷无情的从来不是胜负,而是时间。”
在时间面前,任何人都是输者。
孔子奔波列国,最后回到鲁国,临终悲叹:“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不久去世。
恒温一生纵横驰骋,当他暮年看到自己早年担任琅琊内史时栽种的柳树已经有十围粗时,不禁发出了千古感慨:“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孟浩然如此淡定之人,在年老体衰之际面对尚在的羊公碑时还是感叹“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并为之“读罢泪沾襟” 。
1973年,毛主席生前最后一次参加党的全国代表大会,在会议闭幕后散场时说:“你们不走,我也不好走!”真实原因是,主席身体很差,已经难以站起……
在浩瀚的宇宙面前,在永无尽头的时间之轴上,我们每个人都如沧海一粟,蜉蝣一世。再大的英雄终也难逃时间的魔咒。从这一点来看,任何挣扎都是无意义的。
但人之伟大,就在于赋予无意义以意义,以其对未知世界的永恒的探索心和好奇感,以其对自身应尽责任的把控。
我内心充满着对那些把责任的十字架负在背上鞠躬尽瘁的迟暮英雄的敬意。在场上运球扛着人突破的运动暮年的詹姆斯、临终三呼“过河”而卒的宗泽、病故前还在为“越事和战”而痛感“遗憾平生,不能瞑目”的左宗棠,无不因其坚守而焕发出异样的光辉。
知其不可而放浪形骸,多半把人生过得更加糜烂;知其不可而为之,虽不能改变结局,但生命也就有了光,最重要的是,人类文明因这种生生不息的探索和努力而绵绵不绝,永续发展。
我也由衷地赞叹世俗之人因其对生活的热爱而散发的光辉。
前两天曾被一个小姑娘的事迹感动得泪目。30岁的刘开心在年龄上和迟暮无关,但在活着的艰难程度上却并无二致。她患有EDS,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疾病,以至于她很长时间只能靠“鼻饲”来维持生命。但她却说:“我希望别人看到的我,始终是充满热情的、精致的,还在好好对待生活的。”她还说:“我向来都在强者之列。”
很喜欢王世襄。世人眼中的王世襄只是个玩家,殊不知“他对世俗的吃喝玩乐不屑一顾”, 甚至对其收藏的宝贝也并不想据有。“文革”期间,王世襄曾主动请红卫兵抄家,眼见着自己多年收藏的文物被车载去,而“泰然处之,未尝有动于中”。这种“玩”,过程就是一切,已然是“玉养人一生”之玩了。所以他活到95岁,却毫无暮气。
我不懂音乐,却很喜欢贝多芬。喜欢他对音乐的追求,更喜欢他对生活的热爱。他早餐后必喝一杯浓咖啡,而且必须用他自己仔细数出来的不多不少的60颗咖啡豆研磨之后煮成。还得指出的是,他常喝布达佩斯葡萄酒,作曲时抽烟并佐以啤酒。最后订的葡萄酒送晚了,弥留之际的他说道:“真可惜,来迟了!”竟成了最后遗言。我想这样的告别人世,总比难看痛苦的挣扎要体面得多。
人对自己的救赎,只能来自对注定命运的挑战。正如浮士德因对自然的改造而终于满足,歌德设定的结局是:
荣光从舞台右上方洒下,天使唱道:“众魂灵中高贵的一员,从恶中得救了,‘谁永远努力进取,我们就可以救赎他’。”
英雄如果永不谢幕,拒绝迟暮,其实也很无趣。老而不死是为贼,话糙理不糙。赫尔曼·黑塞在《皮克托尔变形记》里设计了一个隐喻:皮克托尔变成了一棵树,不再老去,也不再变化。但他很快厌倦于这种一成不变,当有个姑娘走近他,他产生了不可遏制的对幸福的渴望和对生命的反思。他终于发现,只有当血液当中淌着变化的魔流,永远参与每时每刻的创造,才是永恒而完整的幸福。
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即使生命向晚,仍然铿锵有力,英雄当如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