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旭东
自从父亲过世后,妈妈便无心工作,将和父亲一起辛苦经营了四十年的粮食加工坊和杂货小店转交给儿媳妇,自己过起了退休生活,比起农村绝大部分的老年人,妈妈不算是晚景凄凉。这一点,是她自己每周到镇上的药房免费排队测血糖时,广泛了解并深入分析同龄人的境遇后得出的结论。
妈妈是有儿有女的,我这个儿子常年外出,幸运的是还有个女儿没能飞出去,就在离家不远的县城相夫教子,安居乐业了。妹妹、妹夫都是事业编,有个独女,日子过得安静而普通,男方那边的父母都离世得早,因此,妈妈没有理由不受重视。
可就是这样,妈妈还是不满足,时常说,冷清,冷清!要是你父亲在世该有多好……我们听了只能表示无能为力。
一个没有兴趣爱好的老年人,跟那些打牌的、跳舞的无法融到一起,对还发挥余热、四处帮厨打工的中年妇女更表示望尘莫及。偶尔,妈妈也似乎能找到剩余价值,说女儿小区门口的超市愿意雇她看店,因为看中她有开小店的经验,会使用电子秤;还说在公园里遇到一个以前认识的乡村老干部,他老伴过世了,看中她烧的菜,愿意高薪聘请她去做家庭保姆。我们听了,只当一个笑料,我们比她自己要清楚,她根本就不称职,她其实也就说说,估计真要去也会不愿意的。
妈妈最大的期盼便是我回家,我回来后能解决她遇到的所有生活方面的困扰和难题。比如,想到公路两侧的树林里锯几根枯树枝回家,搭黄瓜棚;过道间推拉门的伞形锁、院子里的厕所纱窗都坏了需要更换;路人来上马桶不冲洗,叫我把院子的铁门装把锁……以及夜里睡不着又尿频、耳朵听力下降、眼睛昏花这些需要调理的身体机能方面的疑难杂症,都要求助于我,她死活也不愿去医院找医生看。
妈妈最大的爱好还是坐我的车子,无论是到哪里也不觉得累。有次,我要去浙江省探望人,她也一定要跟去,一路过去露营睡帐篷、吃快餐,她老人家居然不觉得累,兴致勃勃地跟我自驾旅行了三十六个小时。就是回来后,休整了几天才缓过神来。
于是从南京回家度假那些不多的日子里,我总会找各种理由开车带上她出去。此时,她那些常挂在嘴边的蚕豆要薅草、水稻要打药水之类听上去迫在眉睫的大事便似乎不重要了,不管在干什么都能丢得下,放得开。
来回特意走不同的路,妈妈总不晕车,还兴致勃勃,讲话声音盖过我放的音乐,讲村里的各种事,多半是与生死有关、与老人疾病有关、与家庭灾难有关的人间百态。
我索性关了音乐,认真听她到底说的什么。她的故事版本老套,除了故事的主人公改变了地点和姓名外,其他都是雷同的。子女不孝的、骑电动车出了交通事故的、自杀的、得了糖尿病血糖高了还不知道怎么调理饮食的……我想说话插不进,她只管一味地讲,全然不考虑听众是否听得进,是否听得懂。其实,老家很多她认识的人我已经不认识了。
好不容易趁她停顿的空隙插进了话,我便跟她灌输“得与舍”的理念,目的是让她放弃那些“珍藏”在冰箱里吃剩的、不知有没有变质的食物。我经常趁她不在家时,给冰箱大扫除,扔掉一些可疑的食物,还留一点觉得勉强可以存放的。等她回来发现冰箱里似乎少了什么,就猜到是我干的坏事,拿着长柄笤帚四处追着我打;又打电话跟女儿告状,数落我的大逆不道,还到附近的垃圾箱去找。可我早把扔掉的食物包括一些垃圾一把火“焚尸灭迹”了。让她想不起到底少了啥。通常,也仅仅五分钟,她就会把这些不快都遗忘了。
我说,养条狗吧,可以陪陪你。 妈妈说不喜欢狗。其实我发现她还是不憎恶狗的,小店的狗经常饥肠辘辘找吃的,她总是想方设法弄点食物给它。
我说,那养几只鸡仔吧,天天可以吃新鲜的鸡蛋,反正家里是开粮食加工坊的,不愁鸡吃的谷物。妈妈说,鸡窝没地方搭,太臭了!其实我家是不缺空地的。
我只好说那养一只羊也行啊,家旁边的公路两侧都是树林,野草丰茂。“豁切!我才不养呢!”妈妈说邻居家养的两只老公羊整天叫唤,听着还以为出什么事了。
我没辙了,实在想不起能给她一个怎样的建议,可以让她独自活得有趣些。
妈妈有她的小心思,知道自己一旦被这些动物家禽磕绊住了,就不能来去自由了,就是到县城的女儿家小住几天也会放心不下的。
前几天,妈妈告诉我说去妹妹家了,回来后没有在电话里跟我讲令她开心的事,我就知道这次去诸事不利。可能是妹妹一门心思放在小孩的学习上了,而妹夫又是乡政府要员,整天早出晚归、忙忙碌碌,没有人顾得上她。她做的饭也没有人吃好多了,她又怕影响了外孙女安心做作业,总之住在那里她感觉自己就是个累赘。妈妈没说,我心知肚明。
又离家去南京上班,对母亲来说就又有一次忧伤的离别。我在院子里洗着车,做出行准备,妈妈在院子里栽早晨刚买的什么秧苗。
妈妈央求:“明天去吧?再在家待一天。”
我回答得很坚决:“不行,今天得去,工地有事!”为了缓和一下气氛,我又无力地加一句:“不久就会回来的……”其实路途挺远,开车也挺累的,要不是为了回来看看老娘,我都不愿频繁回家。说父母在、家便在,这话我信,也深有体会。
妈妈手里栽着苗,好像在跟我说,也好像在自言自语:“上次买的辣椒秧子太小了,才活了两根,这次看能活几根……这棵橘子树太给力了,挂满了果,吃不完,你又不在家……还有,玉米也收了好多……”
妈妈年轻时是靠说话被选拔到乡政府工作的。我跟妈妈说,你那是虚荣,喜欢出风头;妈妈说,都是领导叫她那样做的,读大字报、开会促生产,到台上讲话……用高级的词来说,妈妈的出风头就是宣传,她在这方面有天赋。
可是,人到暮年,妈妈说话再也没有人听了,题材老旧,观念落后。想来想去,也可能只有庄稼不嫌了,但愿它们能和妈妈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