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九宏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几乎没人不看小人书。那时，我在一个小县城里上小学。

学校巷口的马路边上有一个小人书租阅摊位， 摊主人称马老爹，约莫70岁，满头银发，慈眉善目。他夏天最爱穿对开门襟的白色中式大褂，好像是府绸面料，平滑有质感，上面有浅浅花纹，像个大户人家的老爷。他还喜欢随身带个二胡，木质琴杆已经褪色，顶端雕刻一只小鸟，眼神凌厉，羽毛细腻可见，栩栩如生；六角形的琴筒似乎是红木的，已有了包浆，暗泛光泽，琴筒一端蒙着薄薄的蛇皮，鳞纹细密，看起来平滑油润，另一端镶嵌着雕花的音窗；白色的马尾弓在阳光下熠熠发亮，弓毛细软柔顺，梳理得整齐平展，弓毛上经常沾染着松香末。其他人都不能触碰他的这个宝贝。

马老爹的摊位不算太小，两个相当于成年人高矮的木质书架，惬意地斜倚在屋檐下，细长的木条将书架隔成一行行小空格，每行空格的中间部位用略有弹性的细绳儿系在书架的两侧，这样100多本小人书就能微微后倾插入相应空格。由于细绳儿的适度阻隔，小人书也稳坐在空格里。

书架前呈u字形分布着三四排板凳，形状各异，高矮不一。有四个人可挤坐的长板凳，有矮矮的小方凳、小圆凳，也有腿足相交可以折叠的小马扎，还有当时较常见的工字型小凳子，说是凳子，其实本是用来绕电缆线之类的线盘，电缆用完后废物利用成为小凳子，那年头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这个小玩意儿，现场座位可同时容纳20多人看书。紧挨书架并排放着一个木箱子，那是马老爹的宝座。箱子是空心的，里面放满了小人书。他坐在木箱上，后背微微靠在墙边，所有来客尽收眼底，每个人的一举一动一览无余。他有时拉拉二胡，有时闭目养神，有时跟别人聊聊天。

小人书是图画加文字的一种微型绘本图书，当年最常见的是64开的，手掌大小，学名儿叫“连环画”。小人书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书架上，五颜六色，分门别类，一目了然。而且，题材广泛、内容丰富，涵盖古今中外，既有经典名著，又有战争题材、英雄事迹和传统文化，还有童话、寓言和神话故事等。由于图文并茂、通俗易懂，且内容自成体系，情节完整，兼具知识性、趣味性、欣赏性，小朋友们常常看得津津有味，流连忘返。

那时我识字不多，如有不认识的字，通过画面及前后文衔接，也能大体猜得出意思，很多历史知识、历史人物得以亲密接触，不少文学名著得以启蒙导读，中华传统文化潜移默化地浸润着心灵。毫不夸张地说，小人书里住着我的整个童年，承载着我童年时代美好的回忆。曾记得，《董存瑞》《黄继光》等掀起了我们那个时代的偶像崇拜，《精忠报国》《文天祥》等让我们从小就播下了爱国主义的种子，《大闹天宫》《三打白骨精》等又带领我们进入了天马行空且生动有趣的神话世界。

下午放学铃一响，大家争先恐后涌出校门。不少小朋友直奔小人书摊，马老爹放下手中的二胡，起身笑眯眯地招呼大家“慢慢来！不要急！”并依次接过小朋友们争相递过来的一分钱硬币。不一会儿，书摊就座无虚席。有的小朋友来晚了，顺势把书包垫在屁股下，小人书放在双腿上，因陋就简开始看书；也有的小朋友半蹲在地上沉浸式阅读，时间久了，左摇右晃不易直起身子，站起来又无法挪动脚步，原来是腿麻了，只能一动不动地在原地静止一两分钟，然后才像木偶一样缓缓移动。有的长凳上原先坐着三个小朋友，中间的先撤了，两边的都没在意，坐在边上的刚刚起身，长凳立即失去平衡，迅速翘起，坐在另一端的小朋友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引得旁边人哈哈大笑。

马老爹人缘好，他的摊位一直占据有利地形，用当地话说，就是市口较好。对面的马路上，来往行人大声议论家长里短，自行车铃声“咣当咣当”响着，不时有拖拉机“突突突”驶过，夹杂着卖狗皮膏药之类的吆喝声，树上的知了也不甘落后地叫个不停。记得附近有卖农药的，老板扯着嗓子叫嚷，吸引行人围观，“友情”提醒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同时，简易的台子上摆放着一个老式收录机，音量奇高，翻来覆去播放夸夸其谈的广告词。录音带里间隔发出整点报时的提示音，行人习惯性抬起手腕看表，似乎在校对核准时间，其实那只是每天循环往复播放的录音，与实际时间相差十万八千里。此时真有种坐在城门口读书的感觉，但小朋友们可管不了这么多，仍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的小人书，还常被书中情节所感染。书摊安逸静谧，偶有二胡声做背景音乐，而马路上声音嘈杂、行人匆匆，倒也相安无事各得其乐。西下的太阳把小朋友们聚精会神的神态投向地面，映出长长身影。一旁的梧桐树叶，在阳光下好似镶上一层金边，零星光线透过树叶空隙，像点点繁星洒落在小朋友稚嫩的脸庞。微风吹过，沙啦沙啦，偶有几片树叶，三三两两随风飘落。

看书不觉时间久，摊位进进出出，时有马老爹的招呼声。突然，有个小朋友气喘吁吁地赶过来，原来他刚才还书即走，把书包遗忘在摊位上，家长问起他才猛然醒悟，然后慌不择路地捡起书包飞也似的离去了。还有紧挨而坐的小朋友，趁马老爹不留意，悄悄飞快地彼此交换小人书，这样花一分钱就可以看两本书了。这时的马老爹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眼神儿，然后宽厚地笑笑，顺手拿起他心爱的二胡，眼睛半眯着，悠然自得地自拉自唱，身子随着节奏前后晃动，陶醉在乐曲里。

马老爹特别爱惜小人书，有的小朋友咬着油条想要租书，他总让他们先吃完，把手擦干净，经过验收认可后才能看书。有的小朋友把书页弄皱了，有的出现卷边折角，他总要小心翼翼地边整理平整，边吓唬说下次如果继续这样，就不让他来看书了。

我是小摊儿的常客，马老爹总给我VIP待遇，有时无凳可坐，他会主动腾出宝座，热情招呼我入座，有时还能享受租一赠一的优惠，他喜欢我这样的优质客户，安静且守信。

时代发展，城市更新，各种休闲娱乐方式陆续兴起，那些承载我们儿时快乐的小人书摊早已淡出人们视线，而时光雕刻的温馨与美好回忆仍历历在目。小人书传递的真诚、勇气、坚韧和正义等早已融入我们的血脉，伴随着我们慢慢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