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送别了祖父，他重新骑行回学校。在一个十字路口，忽然与送孙子上学的助动车大军劈面相逢，只见那些一头华发的老人家，几乎个个戴着鸭舌帽，为了不遮挡视线而把雨衣的帽兜放了下来，他们淋着细雨，灰白的眉毛上都是水珠，他们一面大声纠正孩子背诵的失误，一面敦促孩子抱牢自己的腰：“要过街啦，稳当点！”
孩子清亮的童声，与骑电动车的老人苍老低沉的声音错落出现，就像电影中的蒙太奇片段，挟裹着时间、情感与未来必有的分离，像流水中的树叶一样旋转，在内心深处轻柔又有力地击打着他。他看得痴了，以至于绿灯亮起，一辆横过马路的助动车在他面前猛地刹车，他才醒悟过来，他缓缓挥手，做了一个“请您先走”的手势，等那对赶着上学的祖孙消失后，他才神思恍惚地过了马路。
小时候，祖父送他上学的场景，又呈现在他的眼前。
当时，父亲在外地工作，母亲在高中当班主任，六点半就要去学校带早自习，忙得不可开交。从上幼儿园开始，负责接送他的，就是祖父了，在他这个长孙满两岁的时候，祖父从高中退休，他自告奋勇，要分担祖母的带孙任务。祖母就派他接送孙子。他记得，祖父迅速赶到铁匠铺去，为他的助动车焊接了支撑杆，为车子搭起一个狭长的蓝白条纹遮阳篷。
这个遮阳篷，让祖父的车在一大片乌泱泱的助力车中显得耀眼，就像“我爷爷的车子有了一个船帆。风吹着遮阳篷噼啪作响，我们顺风而下，快活极了”。
当然，能写出这样的作文来，能坐在祖父的身后，抱紧他的腰，八卦班里的新闻，都是他上学后的事了。一开始，他太小了，祖父担心他在后座上坐不稳，都是让他站在助动车的踏板上。祖父通常让他向后站立，扶着祖父的膝头，避免呛到风。他奶声奶气说着幼儿园见闻，祖父比妈妈更有耐心回应他，而不是动不动斥责说：“让我安静一分钟，你这小喇叭太闹了。”祖父从不这么说，在他稍稍懂事后，他猜想，祖父退休后，生活一下子从喧闹变得安静了，他从一所人声鼎沸的高中回到家中，生活中可以分享感受的人，只剩家人了，而每天雀跃不已，把生活中的新鲜感受一股脑告诉他的，就只剩孙子了。
雨天，祖父就要与他合穿袋鼠雨衣了，这种成人雨衣的胸前有一个小帽兜，孩子毛茸茸的脑袋从家长的胸前拱出来，就像袋鼠宝宝从育婴袋里伸出脑袋。他记得他在雨中大声背书，还伸出舌头去，尝一尝雨水的滋味，他说：“爷爷，雨有一点咸，还有一点涩，一点也不好吃。”祖父先是脱口而出：“别尝了！雨水脏。”停了数秒，祖父又和缓了语气说：“尝尝也好，只是记得，回去别告诉你妈妈。”
这仿佛是祖孙间的小秘密，他在祖父的助动车上整整待了十一年。祖母有时候叹息着说：等这孩子上大学去了，我家老头子不知如何想他呢。
祖父毫不犹豫地接茬说：我会在微信上给孩子留言，说家里的狸花猫在想他，家里的钢琴在想他，助动车的遮阳篷在想他。
停了停，祖父又说：就怕孩子到时候有了师兄师姐，有了女朋友，腾不出工夫来想我们呢。
谁能想到，祖父骑不动助动车的日子，就在眼前了。他刚上初二下学期，祖父查出肺癌。母亲告诉他结果的那一天，他一天都陷入震惊与神思恍惚之中，连在操场上被打篮球的小伙伴不小心砸中了鼻梁，都不知道喊疼。
从各种进口的自费靶向药，到各种古怪的民间偏方，不管是否符合治病的逻辑，父母都要说服祖父试上一试。一开始，祖父精神尚好，但过了一年半，病况就急转直下，骨转移开始了，那个平静而幽默的祖父不见了，他开始疼，坐立不安，先是肩膀，然后是腿脚，最后是腰和脊柱。祖父的面色变为蜡黄，肚子变得很大，医生说已经出现了肝转移与腹水，原来的腰带不能用了，妈妈连夜在缝纫机上为祖父缝了两条柔软的布腰带，祖父扎上腰带，换上蚌壳布鞋（他已经脚肿得穿不上任何一双皮鞋），忽然调侃自己“马上就可以打上腰鼓唱信天游了。没想到吧，我还有像陕北老农的一天”。
一个周五，妈妈中午从学校回来，照例要开车带祖父去医院复诊，与医生商量如何舒缓公公的疼痛与不适。他突然建议说：“妈妈，医院门口路堵得很，停车困难，咱们骑车去吧。我可以骑助动车带着爷爷。”
不等妈妈反驳，他就从小院的车棚里推出了祖父的助动车。这辆车，如今除了妈妈上课来不及时会偶尔骑一下，其他时间基本处于闲置状态。他骑上，在小院里兜一转，电池是好的，龙头也依旧灵活。祖父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用力摆着手，谢绝了媳妇要他坐进私家车的邀约，表示：“这辈子还没有被大孙子带着走过，你就让他带一回。”
妈妈十分不放心，拗不过祖父，又怕他过于虚弱，从车后座上跌下来，只好用另一条布腰带，将祖父的腰拴在他的腰上。
隔着校服，他都能感受到祖父的疼痛与软弱，还有老人努力直起的腰板，竭力支撑的体面。他骑得很慢，想让祖父多看一看这个暖秋。他们心里都隐约明白，这是祖父最后一次看到故乡的秋天了。此时此刻，菜畦片片，池塘一汪，枝头的山楂与柿子都红了。
他继续放慢速度，让这和煦的阳光多照耀祖父一会儿。祖父却说：孩子，骑得这么慢，你得迟到了，你下午还有课呢。停了停，祖父又说：搞得真像一个病人一样。骑快一点，让我也享受一下速度。
他“哗”地一下加速了，他承认，他对祖父的印象，留在这最后的骑行中，四野之上，一片银杏树变得通体透黄。这辆曾经承载他成长的助动车，载着他与祖父，一同冲进了这铺天盖地的金色光晕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