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绍琴

75岁后的母亲被摁停了快进键，整个儿变慢了。

肉眼可见的慢，是母亲的步履蹒跚、行动迟缓。

年轻时，母亲以快和敏捷闻名于村，也闻名于我们四兄妹。每次我们犯下错误，若是父亲在家，我们通常不用躲、不用跑，父亲或是用凌厉的眼神看我们一眼，或是比平常较重的语气责备我们一句，这错误基本上就告了一个段落。若是母亲在家，则不然。母亲脚力好，出手迅疾，为了让我们“不二错”，常不惜在我们逃跑时花费时间追上我们，揪住我们的耳朵以旋转“换频道”的方式对我们进行耳提面命。

70岁以前的母亲跟着我游历名山，依然步履矫健，常常引来同游者的啧啧赞叹，自愧不如。

75岁后的母亲和我一起出去游玩，我必须走几分钟，停下来回头看一看、等一等，直到母亲跟上，再一同继续向前。几分钟后又拉开差距，于是，我再停下来，看一看、等一等。进入暮年，母亲的身体似乎是以加速度的方式走向衰老。她常常感叹，过了75岁，身体大不如前，真是一年不如一年。

耳朵能听出来的慢，是母亲说话时脑子容易出现断片。

年轻时的母亲说话像竹筒倒豆子，速度和声音都有点让人应接不暇。我一直固执地认为，自己喜欢上文学是受快人快语的母亲的“熏陶”，我迫切地希望通过多读书，像武林高手那样最后练就一身绝好的武功，在母亲数落我、责骂我时，我能使出一剑封喉的绝招，让母亲哑口无言，从此对我和颜悦色。

结果还没等我的绝世武功练成，时间却让母亲出现了语塞和断片。年老的母亲在家庭聚会或是对外交往时，仍是急于发表自己的看法。只是在大家倾听时，母亲突然想不起应该用什么样的词才能将她的信息传递出来，于是就出现了母亲在引用至理名言时，“老一辈说，说，说……”母亲越是急于想让自己的观点有一个强有力的支撑，越是想不起曾经烂熟于心的那些话语。

凭借感觉感知母亲的慢，是她记忆力的衰退。

前几日，腿疾治愈后的母亲上山种菜。坐公交，下公交，走一段山路，到达山上的菜地，直到松土完毕应该播种时，母亲才发现忘记带种子上山了。这样的状况在母亲年轻时是绝不会出现的。我幼时因为贪玩，经常忘记母亲交代的事情，母亲常问我记性哪儿去了。现在我却想问强大的时间，你把我母亲的记忆力偷到哪儿去了？

年老的母亲喜欢佝偻着背，显得更加矮小。岁月把母亲变得小了一号的同时，也摁停了母亲的快进键，帮她启动了慢进键。

语迟则人贵，水深则流缓。或许母亲的“慢”是上天对她殚精竭虑养育子女的一种奖励，希望暮年的母亲像潭水那样平缓而安静，不再操心儿女，在我们的呵护下，减慢衰老的速度，安安心心度过她的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