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德群
一
母亲喊我和她一起去河北的舅公家。那时我不到十岁,父亲生病,得借钱。我拖上鞋跟着她出门。
所谓“河北”的“河”,其实就是通吕运河的一段。舅公家捕鱼、贩鱼,有点钱的。但是最后没借到。舅公抽烟叹气,母亲站了一支烟的工夫,就带我回家了。
天已完全黑了。母亲擦拭着眼睛,走得很快。我跌跌撞撞地跟着。运河南岸有大片荒地,以前是乱坟场。前两天下过雨,路泥泞不堪,我被路边草丛里跳出的野猫吓得一愣,等缓过神,母亲已经走远了。
夜巨大的黑翼,从不远处的孤零零的树上铺下来。几乎没有风,野草丛和树梢却还是晃动着。有夜鸟无声地掠过,留下捉摸不定的影子。我清晰地听到我鞋子擦过泥土发出的簌簌声和我发出的呼吸声。远处草后有一两点光忽隐忽现,也许是野猫的眼睛,也许是磷光。初秋的晚上,其实并不寒冷,我却感到寒冷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晚上那一碗粥的热量消失殆尽。我裹紧衣服,屏着气蹑手蹑脚地小跑,唯恐声音把坟墓里的鬼魂给招来。我把自己团起来跑着,我的体力和温度在夜的翅膀掀起的风里一点点往里紧,缩到了心肺之间极小的深处。
这条路平时白天走过,晚上偶尔也走过,但以前都是有村里的人一起在路上,有说话声。但今天,黑暗包围着我一个人和稀淡星光下我的影子。这荒地里的光声影,都叫夜色给吃干净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寂静。
也许是很久,前面传来了母亲的呼唤声,母亲折回来找我了,我想答应,但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母亲搂住我,我能看到她的眼泪如清细的水流般流淌,我知道她不光是为我而哭。我没有告诉她关于夜的黑,我甚至都没有哭,但那一个晚上,我懂得了人生的艰难。
后来求学、工作,很少经过这条路。再后来开车走过,却只走了两三分钟,道路已经是水泥路,两边都是厂房了。有时,我甚至怀疑是否有过这一段夜路,我常常怀疑我的记忆是否有误,一向刚强的母亲又怎么会流泪。但那一个晚上隐藏的寒冷和恐惧却还会偶尔在半夜跳出来,让我久久不能入睡。
二
父亲上过村小,识几个字,能读全本的《说岳全传》,但是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他讲的鬼故事。他说,如果晚上走路,后面有声音喊你,你千万不能答应,也不能回头,如果应一声,魂就被鬼收走了。他说以前出海捕鱼时,半夜起来,看到远处深海有一排红灯笼,忽高忽低,这是死在海里的船民点的。
后来,读沈复的《浮生六记》,才发现书里也有这样的记载,只不过解读不同:风雨晦明,恍同太古;卧床外瞩,即睹洪涛;枕畔潮声,如鸣金鼓。一夜,忽见数十里外,有红灯大如栲栳,浮于海中,又见红光烛天,势同失火。实初曰:“此处起现神灯神火,不久又将涨出沙田矣。”
像这样神神叨叨的鬼故事,我更多的是从李家老太那边听到的。其实也不需要她讲,一到了她屋里,神秘的空气就充满每个毛细孔,打着寒战地跳动着。她的屋子很小,却有三分之一的地方放了一具很大的棺材,犹如一只巨兽狰狞地趴在那儿。其他家具都旧,就这棺材因为每年油漆,新得晃眼。她就坐在靠棺的一把椅子上晒太阳,眼神空洞地看着门外的草木枯荣。等我们几个孩子经过,她会从灰罩衣口袋里拿两块糖出来,阳光下,这些糖犹如伊甸园的苹果般,发着光,诱惑着我们。
她的鬼故事常和她的经历绞在一起。她说,以前啊,我天没亮赶路去街上(吕四农村人对吕四镇区的叫法),路上没人啊,我走得很快。雾大,打湿了头发,我往上捊,就看见前面忽然有个白衣女子,我有点怕,但还得往前啊,那个白衣女人却也往前飘着,她没脚的,就这么飘着。快到街上了,有灯光了,那女人就不见了。
她指指屋前的小河,这里啊,淹死过一个小姑娘,晚上,我就听到窗子外有小姑娘唱歌,九九那个艳阳天,十八岁的哥哥坐在河边。
小伙伴中有个水性特别好的,有次听了故事出来,就说,我们跳下去,看看水里有没有水鬼。然后,真的跳了下去。结果在李老太太的尖叫声里,摸上来两个老菱。但我们终究还是没敢生吃,扔了。
李老太有个儿子,几乎从来不看望母亲的。有个侄女,倒是孝顺,逢年过节都买些东西来,陪她吃个饭。村里也给些补助。她就让人买些糖,等我们这些孩子经过时,喊过来,陪她讲讲话,她说这样热闹,晚上太黑了,没光没声音的。
老太死后,还是没用上棺材,是火化的。棺材去了哪儿,我们这些孩子也无从知道。那间小屋后来也倒塌了,那块地长满了草,开着野花。
后来,母亲也提及过李老太,说,没有子女在身边,夜就特别长、特别黑。母亲生过七个孩子,拉扯大的是四个。平时她和父亲很早就关灯睡了,等我们姐弟回家了,就到处开着灯。母亲忙里忙外的,不让我们做饭洗碗。到我们要走了,她就送到围墙门口,眼神空洞无助,使我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夜晚的黑。那种黑暗,在子女不在家的晚上,会如何侵蚀母亲的每一缕断续的思绪,我竟也无从知晓、无力消除。
三
我上的小学是村小,叫七甲小学,离家走五六分钟的路程。上二年级时,有个插班的女生成为我的同桌,姓刘,这也是我学生生涯里唯一的女同桌。但老师介绍她时,是虎着脸的,话里话外说的是不允许我们和她太过密切。同学们都说她父亲是反革命。
时间长了,我还是和她说了话。她说她老宅就在邻村,还有个姐姐,跟妈妈在城里上学。她父亲被下放到老宅接受再教育,她是跟着父亲回来的。
她大多时间里是沉默寡言的,只在周边没人的时候和我说话。有次,她让我看她的手,我说这有什么好看的,她睁大眼睛,竖着手指,说,你看,我的手是不是特别长?阳光下,她手的血管青葱般隐没在白皙的皮下,手指透明有光。她说,我一直练钢琴的,给你弹一个吧?说着就在桌面起起落落地运起手指。
但这种快乐很快就戛然而止。村里抓了个小偷,到学校操场来开教育大会。一开始,她和我们一样说说笑笑,但当台上又多了两个陪着示众的男人后,她忽然脸色大变,低下了头。从此,她再没和我、和其他同学说过话,每天就呆坐着,最多的动作是埋头趴在桌上,一下课,就匆匆回家。
后来,她转学了。临走,她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我是在长大后一次看老电影《天云山传奇》时,突然明白了她性格大变的原因,那天,是她的父亲被示众了。
她的父亲后来有没有平反、有没有恢复工作,她是否还弹钢琴,她趴在桌上往下看的时候,是否很暗,一切都无从知道了。
四
现在,很少有人能感受真正的黑了,到处都是光,映衬得连星星也不如以前的明亮了。但黑暗还是会存在于每个人的内心,不时地渗出来,甚至淹没整个人。
我常常在这片黑暗浸润心脏之前选择读书,或者把音乐声音开到把我完全埋起来。
我知道,其实我是父母和孩子的光。我们每个人都是亲人朋友的光,照进他们生命的黑暗。虽然不会消除夜的黑,但有了光,黑暗和恐惧就有物可援,就可以接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