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慧
年近八旬的老母亲回老家了,只为一件大事,蒸馒头。
这几年,她的精力一年不如一年。我们都劝她不要麻烦了,外面买的馒头也很好,何必自己费那个精力。
然而一进入腊月,她就张罗起来了,采购猪肉、腌雪菜、熬豆沙,做馒头的日子也订好了。母亲说:“一个人家要有年有节,不年不节的不像个样子。”
20岁之前,我生活在老家小镇石庄。在老家,蒸馒头是一件非常隆重甚至神圣的事情,这样的仪式感,是对年的敬重。
如果说年是一台大戏,蒸馒头便是这台大戏中的一幕重头戏。馒头的讲究在于一个“蒸”字,寓意蒸蒸日上。蒸笼堆得高不高、馒头蒸得好不好,不仅关乎这个年,还关乎来年过得好不好。
冒着热气的蒸笼和蒸馒头的人都排到了街边。私人订制,或咸或甜,是属于自家的独一无二的味道。
我们家的馒头有四种口味,雪菜肉丁、萝卜丝虾米、香菇冬笋茶干、猪油红豆沙。雪菜是祖母自己种的雪里蕻,萝卜必是如皋地产的百日子萝卜,肉是精选的肥瘦相间的五花肉。雪里蕻腌在一个大缸里,盖上一层一层粗花盐,最后压上一块大青石。腌制好的雪菜提前拿出来,洗净、沥干,切成碎末;白萝卜在刨子上来来回回地擦,擦出了一条条又细又长的萝卜丝。祖母将刨好的萝卜丝攒成一堆一堆的,用雪白洁净的纱布包起来。父亲架起两张木质长凳,用麻绳捆绑固定住,将包着萝卜丝的纱布放在两张长凳之间,用身体压住凳子,把萝卜丝里的水分榨出来。但不能完全榨干,要保留些许水分,这样才不影响口感的爽脆。后来,有人“发明”用洗衣机甩水功能来榨萝卜丝,省了不少人力。
雪菜、五花肉、香菇、冬笋、茶干,分别切丁、炒好、拌合,萝卜丝和虾米一锅炒好。五味调和百味香,馅料的鲜美和咸淡,全凭主妇的经验,这么多年,母亲从来没有失手过。
最费工夫的就是熬豆沙了。要选那种皮薄、易煮烂的赤小豆。然后是洗豆沙,豆子煮烂后,用纱布包着,使劲揉搓,一点一点挤出里面的豆沙,刚洗出的豆沙是粉色的,就是我们常说的豆沙粉颜色。大土灶烧开后,放入豆沙、猪油、细白糖,灶膛内添把柴,祖母拉风箱,妈妈用铲子不停地翻动豆沙,不让糊锅,小火慢慢熬。豆沙与猪油完全融和,豆沙吸收了油脂,变得红黑发亮,口感滑爽细腻,甜而不腻。也有人家的豆沙是不熬的,洗好的豆沙用白糖拌和就好,口感明显糙多了。
蒸馒头,发面是个很重要的环节,用的都是米酒做的老酵。面发得好不好,酵母很重要,时间的掌握也很关键,时间长了或短了都不行。
面发得好不好,大家都很在意,发面的那天,大人们都很严肃,不让小孩子乱说话。面发得好,皆大欢喜,预示着好兆头。
发好的面被搓成一个一个的面团,馅料也被捏成小团备用,师傅们一溜排开,流水线似的忙碌着。馒头包好便可以上笼了,木制的笼屉里铺上白纱布,馒头胚子一个个码放整齐,一笼一笼地叠起来,大力的师傅一口气能端上好几个笼屉。谁家的笼屉多、堆得高,主人就特别开心。
有一年做馒头在半夜,我非要和祖母一起去,没撑住,还是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馒头已经出笼了。做馒头的大妈敞着嗓门喊着:“楠儿奶奶,你们家的馒头好啦,今年馒头做得漂亮呢,发得又好又大!”楠儿是我妹的小名,楠儿奶奶的名气比较大。“好的,大家尝尝啊!”祖母愉快地应和着。馒头做好了,晾在院子里铺好的竹帘上,待稍凉后表面的水汽散去,再一个个装进棉布口袋里。
我们家的馒头都做了记号,雪菜馒头是长圆形的,萝卜丝馒头是圆形的,香菇素馒头顶上有个褶子,豆沙馒头上有红点。红点用的是一种叫做“洋红”的颜料,白乎乎、圆胖胖的馒头抹上红点,像少女白里透红的脸颊。
老街人有句话:“落笼的馒头,炉边的烧饼。”刚出笼的馒头口感最好,热腾腾、软乎乎、有嚼劲。豆沙馅的馒头一口咬下去,幼滑软甜的豆沙,满口香甜。邻居们互相交换着品尝,一边谈论着哪家的面发得好,哪家的馅料讲究。母亲每年都会多做一些,分给左邻右舍和亲戚朋友。
老街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我在蒸馒头的店里遇到多年未见的发小,蒸汽弥漫中的我们,仿佛乘坐了时光机回到少年。
不变的是老街的年,那一屉屉堆得高高的蒸笼里漫出的腾腾热气中,夹杂着馒头的香味、热闹的交谈声、欢快的脚步声。一年的忙碌,一年的欢喜,都在这热气中升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