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世进
前不久，去江安老家看望姐姐，偶然间发现她家院外有一扇石磨，一半扎在土里，一半露在地面，身上坑坑洼洼的，一看就知道有些年头了。石磨表面那纵横交错的道道沟坎，像极了慈祥老人的满面皱纹，那是岁月的斑驳，仿佛在向我们娓娓道来那些苦涩的过往和对美好生活的憧憬。
20世纪60年代，在我们读小学和初中时，家中吃的玉米元麦大麦糁儿、小麦面粉都是人工磨出来的，而石磨则是主要的齑粉工具。石磨分上下两扇：上扇厚一些，一般二十到二十五厘米，直径在八九十厘米，中心有一个圆孔，俗称磨眼，是粮食加料入口，周边上方有两个细孔，留着穿绳子套磨棒用；下扇薄一些，中心装有一个短的铁制立轴。两扇相合以后下扇固定，上扇可以绕轴转动。两扇相对咬合，中间留有一个空膛，叫磨膛。磨膛外围是石匠凿成的一条一条平行整齐的磨齿。石磨下面是木制磨盘，要比石磨大二十厘米到三十厘米。磨面磨糁时，粮食通过磨眼流入磨膛，均匀分布在四周被碾成粉末，从夹缝中流到磨盘上，过箩筛去麸皮就成面糁了。
磨粮是个力气活。人们需要推着整百斤的石磨绕着磨盘打转，才能将粮食碾碎，孩提时的我们总喜欢在大人们后边或助推或奔跑，伴随着石磨“咕咕”碾压声，一起奔赴向前行。
我们家没有劳动力，要磨粮都是请邻里三爹帮忙。三爹中等身材，肩膀比常人要宽，可谓膀大腰圆，劳动练就了他结实的身板，重活难活都是拿手好戏，什么耕田耙地，推车挑担，罱泥挖墒，样样在行。他还是游泳踩水的高手，夏天，我们跟他下河摸葳草时，他常常表演水下绝活给我们看，他能凭身体在水下扭动，前行百米不在话下。三爹勤劳干练，上工从不贪懒，苦脏累活儿抢着干，别人挑粪是挑两个粪桶，他总挑四个粪桶；别人推车，他是拖车，因为别人装玉米秆儿一般装两层，而他却要装四层，这样高出了人的视线就不方便推了，他把小车倒过来拖，那是完全靠臂力的。哪家有什么重体力活自己干不了的都请他帮忙，他也十分乐意，有时还主动帮忙。他的质朴醇厚、热心助人在我们生产队里是出了名的，只要一提起他，没人不竖起大拇指夸他是个能人、热心人。
记得有一次请三爹帮我们家磨玉米糁，那是一个秋天的早晨，我和妈妈抬着一袋玉米到了他家磨坊，他已把磨膛打扫得干干净净。他从妈妈手中接过玉米袋，一拎顺势一甩就上了磨盘。他双手握好磨棒，脚跟一抬、腰一挺，磨盘就开始转动起来，一圈一圈又一圈，妈妈站在一边不断地去摇动磨眼中的筷子，便于下料。三爹推磨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只见他黝黑的后背上，汗珠像油布伞上的雨滴，一条线一条线往下流，聚集到裤腰上，完全能挤得下水来。我跃跃欲试要上前助他一臂之力，可三爹就是不肯。我只好乖乖站在一边，双手抓住芭蕉扇，使劲为他扇风。妈妈一边劝他歇歇，一边端来了自制饮料，井水加醋和少许糖精。三爹和我们一起喝了起来，几乎异口同声地呼了一口气，太凉快了。玉米磨完后，三爹坐在磨旁的小板凳上，顺手拿起水烟台，打开烟盒，抓起一小撮水烟，拈了拈装上烟窝，火柴一刮，随着他一抽一吸，烟嘴上的火一红一黑，好像夜晚的萤火虫一亮一熄。那种惬意、那种快感，溢满了他的眼神。我连忙拿来毛巾为他擦脸擦背。他又装了一袋烟。
那天以后，我知道三爹喜欢抽烟，每当看到他抽烟时，我也会帮他装烟、刮火柴。我还经常拿爸爸的水烟带给他，他问我你爸爸晓不晓得，他又说拿家里的东西一定要告诉家里人，不能随便拿，别人家的东西就更不能随便拿了，做人要诚实。粗人不粗，力大心细，从此三爹说的话就像刀刻的那样，印在我幼小心灵里，永远抹不去。三爹也知道我喜欢他崇拜他，一看到我，就笑嘻嘻地问这问那，有糖拿糖，没糖总要找点什么，哪怕是一把生花生，也要塞进我的口袋里。天长日久，我们倒成了忘年交。
有一天晚上，我们一老一小，坐在煤油灯下，听他给我讲石磨的故事。他告诉我，一个老石匠曾告诉他石磨是鲁班发明的，我们的祖先多聪明啊！石磨是用青石做的，因为它结实耐磨，这种石材只有苏南山区有。石磨有大中小三种，大一点的是用牛拉的，中等的就是我们家的这一种，是人推的，再小一点的是磨豆浆用的。石头在农村的用处很多，有舂米的石臼，有喂猪的食槽，有井栏，有大场上用来打麦子的石滚子。说着说着，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想什么，突然发出一声长叹：唉！什么时候不用人力推磨就好了，你今后一定要认真读书，将来能发明个什么机器，三爹就高兴了。这样朴实的话语，寄托着一位长者对我们后辈的热切希望和殷殷重托。
时过境迁，随着社会进步和科技发展，碾米机、轧糁机，早就代替了人工。石磨像是完成了神圣的历史使命，悄悄退出了历史舞台。但随着人们对石磨这一文化元素的怀念和重视，今天人们又赋予了石磨新的内涵，在美丽庭院里，在河边码头上，让石磨焕发了新的生机和活力。如皋东方大寿星园内，铺上了一条壮观的石磨大道，象征着人们对长寿的美好愿望，游客们无不赞叹。江安周庄村乡愁馆内陈列的石磨，使老年人追忆，也让年轻人好奇，这一忆一奇，正是文脉相传的最佳境地。
一块石磨从远古走来，经过人们智慧的打磨和再造，不仅助力人们的生产生活，成了当今社会的时尚之物，还有人专门收购收藏。见物思人，我们永远忘不了像三爹这样的推磨人，正是这一代又一代千千万万个推磨人，不惧风雨、不畏艰难的崇高精神，推出了农村一片新天地。
你们家也有石磨吗？请一定记得珍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