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雯

第一次看到赫塔·米勒的《人是世上的大野鸡》，是多年前一个诗人发的朋友圈，那是一个不轻易荐书的诗人，当然，这标题也很有吸引力。可是书到货了，一开头真没读进去。西方文学那种习惯性的缓慢的景物开头，和简介里出卖肉体与灵魂的故事很难挂钩，于是又放了好些年。

这流逝的时间，似乎是彼此遗弃，但其实是彼此在等待一个相逢的路口。刚好到了今年某日，我鬼使神差拿起了它，从第一页看起，那个曾经被我憎恶的开篇，竟然深深打动了我。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我完全看懂了开篇的迷离、厌恶、逃离之情，那些万物与景色，以及一个人百无聊赖的心情，是多么压抑，而这背后藏着一个巨大的故事。这个故事关乎政治、民族、人种。

我们有时很迷信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作品，有时这种迷信又将我们推得很远，让人分不清到底是哪里出了错（谁都不愿承认是自己出了错）。作者赫塔·米勒2009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人是世上的大野鸡》是她的代表作，很快被引进了中文版。

总之，再次相逢，是件愉快的事。

《人是世上的大野鸡》这本书，每一句叙述都像诗，阅读体验渐趋佳境。比如写苹果树的焚烧、暴风雨的夜晚、家庭、心里的恐惧，作者转头写主人公见惯不惊的心态“风在给大地缝个袋子”“夜很深了，它将天空从村子里挤压出去”等，主人公温迪施对老婆的厌烦、难离舍，矛盾地交织在这些千变万化的自然景观中，他们生活的窘迫、困顿，是这个国家造成的，而他们只能自行承担。

主人公温迪施想离开故乡，因为很多人都离开了。这里充斥着政治高压的恐怖，无底洞似的压榨索取，困苦的生活，艰难的劳作，要想在这个地方活下去，年轻女人靠出卖肉体换取粮食、机会，换取一家人的苟延残喘。

对于政治、社会背景的交代，小说里很含糊，但在作者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词上，她倒是说得很清楚，也可以看作是这篇小说的注解，她真实生活的罗马尼亚蒂米什县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充满秘密警察、猜疑、政治迫害，所以人们想要逃离。《人是世上的大野鸡》是一个关于逃离的故事。

想逃离的心有多迫切，叙述就来得有多诗意。那些诗意是残忍的、血腥的，当然也是抒情的，这种抒情的意象，比比皆是，比如月夜、森林、游廊，充满幻想，双关之意。每一个章节用一种意象来命名，贯穿整个“逃离”主题。读来，让人内心震颤。

比如一开头，温迪施就想移民，每天早上独自穿过马路去往磨坊的路上，看见阵亡战士纪念碑、杨树、坑地，他数着日子，数了两百二十一天，写得抒情、残酷、简练又消极。能看见他的内心，这样的单调、绝望还有漫长的希望和憧憬，因为憧憬，诗意便生长出来了。在第三十二页《歌》一章，十分美。对游廊的感官描述，幽暗、动魄，你好像随着主人公在昏暗的游廊里倾听他的内心，不轻易张开的内心。而理性告诉你，游廊的描写其实是借用影子之功，但作者写得很有心理学的美感和恐怖感。

民谣在这样的夜晚中响起，那是一段涉黄的细节。通过民歌戏谑现实的残酷、交易。十分生活化，又饱含当地政治色彩。民歌的插入，自然、悠扬的一段细节。其实，民歌从来都关涉两性，否则就不会广为流传，这是民间文学的特性，但是夜晚、幽灵、回家、歌曲等几个因素交织在一起，则超越了民间文学，这一章写得美感肆意，死亡的苹果树象征无罪人民，也是需要超生的现实之民众。

歌声中是普遍的人类现象，无须避忌。在乡下我们都能听见《歌声流淌过苹果树》这种大同小异的情歌，但是这首歌这时响起，已经宣告了这篇小说的内容和结局。女儿最后还是走上了出卖肉体的道路，带着半自愿半强迫的色彩，尽管父母极力阻挠去用年轻的肉体换取一点点现实需要，因为那点需要掌握在“有权者手里”，而这有权者也不是什么大官，就是类似当地的村委会主任一角，在小说中，是警察，是神父。

这首歌好似《红楼梦》中的《好了歌》，诗意、巧妙地预言了文章的结尾。不同的是，《人是世上的大野鸡》在这里写得十分抒情，好像只是某个心情不佳的夜晚被提炼了出来。

当然通篇都是诗意，注定了情节推进的节奏不够，在该激烈掀起高潮的时候，仍旧是抒情，这是无法避免的弊端。

作为诺奖作品，姑且认作是一种风格吧。

作为读者，我也有权表达自己不畅快，不能始终畅快阅读的遗憾。在读到五分之四时，我因为这种连续抒情而搁下了书，又过了几天，才把剩下的章节读完。

肉体交易在最后一章出现，温迪施一家拿到了护照。温迪施的女儿在教堂和神父、警察同时交易，这三人游戏，肮脏、污秽、残忍，又短促。

纵观全文，为了最后这一章，这之前的铺垫，真的是太长太长了。

诗意一开始是撩动人心的，是眼前一亮的，是让人爱不释手，想一口气喝完汤似的，但长途汽车般的诗意，也会被诗意所困，故事被诗意所困，这长途汽车般的诗意流变成一种参观性疲倦，原本可以高昂的故事昏然入睡。诗意太多太长太腻，最后把读者你我他淹没，故事的岛屿仅仅露出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