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东在十多年前就少见种元麦了,偶然在田角边种上芦菲(芦席的一种)几块,也是为了做麦蚕。而这大多是留守老人想起年轻时吃麦蚕的青涩和甜蜜,撒下的几把怀旧的种子。近年,这种子恐怕早就没有了,谁还留种子呢?谁还种元麦呢?小麦多好啊!蒸的馒头又白又松,哪像元麦,只能烧麦饭、煮麦粥。元麦面烧饼又黑又硬,像石卵子,扔出去狗都打得死。元麦面的面条只有两寸长,黑而硬,倔倔的,哪能和小麦面比,白面条儿八尺长。但用元麦做麦蚕,却是最好的。
油菜花谢了,元麦垂下沉甸甸的头,桃树斜斜地伸向河边,白绵绵的小桃毛茸茸的,带着露。河里的小水桥上,洗衣的姑娘、钓虾的童子,吊在水桥桩上的稻草绳拉上来,吸满几十只田螺……
远远地,隐在油菜间的小路上,那个年轻人分花拂柳地走过来了,漆黑的头发用水抹得滑溜溜,像河里善泳的“水猫狸”(水獭)。花衬衫的领口纽子扣得紧紧的,袖口的卡夫纽子也扣得紧紧的,老蓝布裤脚上沾了几片草叶子,手里拎着一个篾青的饭淘箩,饭淘箩上罩了一块印花布,里面是十几个捏成团的麦蚕。姑娘早就看见了,飞也似的淘米去了,红着脸心里想:很快我就是你的屋里人了,还是这副拘谨的呆相,不难看吗?
鹧鸪站在竹枝上叫:“勃哥哥……哥!勃哥哥……哥!”
小黄狗扑出来,扯着年轻人的裤脚管朝屋里拖。大约,这就是坐在老屋前晒太阳的老人至今要种几块芦菲大元麦用来做麦蚕的原因了。
说起来吃青麦最早还是在清明后。麦根边的野麦草嫩得流油,扯上一顿饭工夫羊草篮就满了。男孩在路边拔茅针,手里抓了一大把,和女孩坐在河边分着吃,你一根,我一根。茅针肉又白又嫩,像银丝条。男孩一面吃一面唱:“一根茅针两层壳,哈(啥)人要吃做我媳妇儿……”女孩摘一把青麦穗儿,拢几把干芦柴烧起烫香了,放手心里一搓,嘴对着麦壳吹气,麦粒儿又大又圆,喷喷香,天上霞光万丈。女孩说:“退清了,不欠你了,哼!”
启东种元麦有上百年的历史,元麦收获早,比小麦早一个月,不影响下熟的棉花。“一熟棉花一熟麦,头发胡子雪雪白。”困难时期摘青麦穗度饥荒,后来就为尝鲜了。吃了麦蚕后,人就大一岁。
做麦蚕并不容易。挑麦穗头要认真,太老的没有清香味,那种明前龙井的味儿就没有了;太嫩的一包儿白浆,糟蹋了粮食又没有嚼劲。要等到麦粒把麦壳撑得裂开来,麦芒戳手,大半黄、小半青,摘一穗放手心里搓,麦粒和麦壳分开来,麦粒弹性十足,闻上去一股清香,吃麦蚕的时候才到了。
摘回家放布袋里掼摔,或摊在竹匾里用木擦板擦穗儿,移到风口里扬去麦芒,剩下青青黄黄的麦粒子,像圆滚滚的小蛋。
芦柴火烧旺了,麦粒放铁锅里翻炒,炒出清香、炒到熟。未揉净的麦粒经翻炒后又脱了一次壳,再放风口里扬净,成了纯麦粒。
转动小石磨,有单人磨,也有双人磨。麦粒从磨口滚进去,从磨缝里慢慢地挂下来,挂到两寸长便一截截地断落在磨膛里,像一条条青白色的小春蚕,摇头摆尾的。隔壁的蚕室里,蚕儿正在咬桑叶,“沙沙沙”,声如雨打芭蕉。麦蚕便得名于此。牵磨的人汗湿衣衫,磨声嗡嗡如吟。
小河边的桑椹红了,桑叶像泼了油。再过几天,麦子熟了,蚕儿上山了,吃麦蚕就那么几天,错过了就是一年。
拌一点糖,搓成一个个麦粑粑,春夏秋冬的精华,似乎都凝在这麦蚕里了。
小麦太细腻,磨成的麦蚕太“粉”。元麦柔中有刚,刚中有糯,松软爽口,香绵悠长——元麦是粗粮,小麦是细粮,元麦兑米打七折,还要有“计划”,做麦蚕不心痛。自产自吃,不花钱,符合乡下人勤俭持家的原则。因为做起来实在不易,做成总要给已定了亲的姑娘家捎一些过去,白糖拌多些,自家吃就拌糖精了。顺带烧香望和尚,一举两得。
现在这种新时代要吃麦蚕,只能四五月逛农贸市场时在花花绿绿间搜寻麦蚕的身影。卖麦蚕的都是头发花白的老人,麦蚕揉成团,放饭篓里,盖一条白毛巾。曾经光溜溜的眼睛朦朦胧胧的,只要问一问就向你笑,糯糯地说:“放心吃,石磨磨的。”
总是小麦的了!元麦哪里还有呢?那味道,想来也已经差得多了,青麦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