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燕

爷爷一生很不讲究，过去井水打上来就喝，有了自来水后也是舀子一接就灌下一瓢凉水。他常年光脚走路在地里劳作，一双大脚板宽厚又有力，穿得最多的是拖鞋和解放鞋。他最爱吃的零嘴儿是一块钱一包的老式薄荷糖，过去很好买，现在还有点难寻呢。细雨纷纷的四月，薄荷般淡淡的清凉，像烟雨里透出的思念。一张爷爷的老照片，让我想起了曾经读过的一句诗：“也许，我所能给予你的，只有一颗饱经沧桑的心，和满脸风霜。”

小时候我很野气，在玩家家酒时，我这个小女孩却想着打枪、捉鸟、逮鱼。有一次看上了一把仿真玩具枪，就像我们现在的单警装备一样齐全，总之一整套很高级。20世纪90年代，经济不宽裕，父母可舍不得花钱给我买这样的玩具。爷爷知道了，偷偷塞钱给我，叫我别给大人知道了。第一次怀揣“巨款”藏着掖着，我想等到放学后再去买，不料钱居然弄丢了。回家后也不敢吭声，茶饭不思，终于被父亲发现了端倪，招来一顿突如其来的“藤条炒肉”，哭声把爷爷惊动，老实人破天荒发了火：“打孩子作甚，我给的钱，你有本事来打你老子。”父亲被骂走后，爷爷又塞给我一把毛票子，让我去买汽水喝、买糖吃，还说过几天让奶奶陪我去买那把玩具枪。

爷爷是种菜的一把好手，我家六亩地一年四季从不闲荒着，尤其是各种茄秧儿，辣椒苗，瓜藤儿……只要爷爷出摊，都会吸引一群婶婶姨娘，用供不应求来说一点不夸张。我虽不跟爷爷奶奶住一起，却常常会见面。小时候爷爷每天都会到村口卖菜，我住在菜场门口，天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屁颠屁颠地扯块破油纸布往地上一铺，压两块碎砖或棍子。不拘泥于什么，捡到啥放啥，保证破布不被风卷走就行。然后就看到爷爷骑着三轮车叮叮当当地过来了，挨个儿将三轮车里的菜一样一样拿出来，摆在我铺的摊位上。我中午放学后，给他端一碗热乎的饭菜，我捧着碗坐在门口跟他闲聊，听他讲乡野趣事。他把藏在三轮车里的香瓜、番茄、草莓什么的摸给我。久而久之，这也成为我们之间的小秘密和默契。为给爷爷占摊位，我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生物钟一到凌晨五点就醒，晚上九点就睡，从不用闹钟，上学也未迟到过。规律作息保持到现在，对身体大有益处。

后来村镇合并，大家都去镇上农贸市场了，没人在村口摆摊了。爷爷自然也不会每天来了，隔三差五，爷爷会绕道儿走我家门口，啥也不说，给我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装满他自己种的瓜果蔬菜，还有他晚上放秧田水套到的龙虾、小鱼和青蛙什么的，偶尔也有一两只野鸡野鸭。反正他舍不得吃的，觉得好的，都一股脑儿带给我。我吃过的水果里，没有一样比他种的草莓、番茄还有香瓜更好吃。即使这两年水果店爆火的羊角蜜，也没有爷爷种的绿皮香瓜甜，就连奶奶也种不出那种甜瓜。

夏天男孩子们都在斗蛐蛐玩蝈蝈，我偷爷爷种的南瓜花给他们喂蝈蝈。大家都有漂亮的小笼子装蝈蝈，只有我没有。只好今天塑料瓶，明天空烟盒的，总关不住蝈蝈，天天提心吊胆地怕蝈蝈跑了。几天后爷爷给我一个草编的笼子，一层层的像托塔李天王的宝塔，还带机关可以开合，反正我在别处没见过，搁现在怎么也能申请个非遗吧。就因为那个蝈蝈笼，我成了小伙伴羡慕的人，大家都想摸一摸我的蝈蝈笼。忙不过来，只好排号，今天借给小胖，明天借给东子。奶奶说那天爷爷看见我羡慕别人的样儿，下午收了摊回去就窝在灶门口，编到深夜才喝了碗玉米糁粥。估计我们都睡了，就没来喊门，一大早送来给我，才放心去卖菜。

除了卖菜，爷爷还有个副业，就是给村里的稻田放水。一晚上有二三十元的收入。父亲觉得晚上出去总归不太安全，睡眠也不足，不让他去。爷爷还是坚持：“年纪大了也少觉，晚上坝上走走，田里踩踩的踏实，又有钱拿，还能看住捣鬼的人，一举两得有什么不安全的？我扛着锄头呢，来个人一耙子下去，还不懂谁怕谁呢。”爷爷“在职”期间，真有两次抓住过小偷。这不起眼的工作，让他干得风生水起。他说，给村里做事呢，要负责，管着一村的水稻收成，责任大了去了！

爷爷是大年初五走的，年前大雪天他在镇上卖菜，灌了冷风，又收到一张假币，回家发现后就整天沉默寡言，伤了神。他去医院住了些日子，病来如山倒，挂水的胳膊都肿硬得输不进液，医生说接回家好吃好喝过个年吧。平时除了农保卡没用过其他卡的爷爷，那天逼着父亲驮着他去银行办了张存折，让父亲把存在他那儿的钱，都转到了爷爷的存折上。爷爷告诉我和弟弟，他给我们留了钱，不是父亲的，是他的，不管男孩女孩都给，都一样。

爷爷走得并不安详，疼痛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他有老哮喘，又是个驼背，年少白头，似乎从来没有自己的名字，大家都习惯了叫他“驼子”“放水的”“卖菜的”……“燕儿爹爹”似乎是他最体面的称呼了。自我有记忆起，就没有见过佝偻的爷爷站直过，但他一生不坑蒙拐骗，性格比谁都直。无论别人怎么称呼他，我从未嫌弃过爷爷，也从未感觉到自卑。一张满脸风霜的老照片，成为照亮我人生的一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