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健全

春日里，我又一次走进水绘园。这回，游园先问，知晓其名由来，在陈维崧《水绘园记》中记载：“水绘之义者，会也。南北东西皆水绘其中，林峦葩卉坱圠掩映，若绘画然。”

走的是东门，过了玉带河上的逸桥，瞻过陈从周纪念馆，梧桐树下，即见一块石刻，题为“天下名园”，是园林宗师陈从周先生的墨宝。何其为“天下名园”？别的不说，单从陈从周先生的《双环城绕水绘园》一文中便知，水绘园系“明末四公子”之一冒辟疆的别业，一时海内巨公知名之士，咸游觞咏啸其中。而园林本身，“面水楼台，掩映于垂柳败荷之间，倒影之美，足入画本。此一区建筑群之妙，实为海内孤例。”

时在清明，再睹石刻，回望落成不久的陈从周纪念馆，尤生敬意。早在1980年秋，陈从周先生应邀参加如皋城市总体规划会议。那时水绘园已非旧貌，唯存水明楼、雨香庵等。那晚，他从宾舍出来，漫步于内城河冒家桥上，无意间谱了一首《忆江南》：“如皋好，信步冒家桥。流水几弯萦客梦，楼台隔院似闻箫。往事溯前朝。”这词旋即全城传诵，成了家乡人的共同记忆。记得那年，连就读于如皋初级中学的我都从校门口的墙报上读到。“往事溯前朝”。原来，先生想起了他22岁时在上海随他的老师夏承焘先生第一次去拜谒水绘园后人、学者、诗人冒鹤亭老先生的情景。当时，冒鹤亭老人还拿出了珍藏的冒辟疆与董小宛的画像给他看。今园中所悬挂的二像，就是冒鹤亭老人所藏的复制品。此后，他应邀重修水绘园，前后八次来如皋指导、设计，恢复了妙隐香林、壹默斋、枕烟亭、寒碧堂、洗钵池、小浯溪、鹤屿、小三吾亭、湘中阁、悬霤峰、悬霤山房等建筑。其间，他还作有《重修水绘园记》，并撰写水绘园重修联：“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正是恼人天气；种成花柳筑成台榭更谁同依栏杆。”这也是他留下的最后一件园林作品。

如今，步步走在风景里，无不体会到他的设计宗旨——“园依城垛，水竹弥漫，杨柳依依，楼台映水，以水绘园”。依陈从周先生的《说园》，水绘园属贴水园，处处得天独厚的园浮水上、景皆贴水的佳景。尤其过了桥，洗钵池的一泓碧水边，远望画舫式的水明楼，真景与涵水之虚景交相辉映，看上去真像是从水中生成出来的。况且，春和景明，依依杨柳、灼灼桃花与楼台水榭融合在一起，更给人以一种绝美的视觉冲击。

移步水明楼，回廊曲幽，处处花墙绕水，点石栽花，芭蕉、书带草苍翠如洗，明净雅洁。院中草木深，除了苍挺隽永的六朝桧等，又一古老的嘉木——木瓜树，虽说树龄已逾800年了，但皮青如翠，丰神俊朗。来时正好，花开满枝，和着绿色的风，在天井的青檐上与春光共影。当然，如若秋来，它的果实似梨，累累垂枝，也极讨人欢喜。徘徊树下，思绪如放飞的风筝在起落。想起儿时不识它，直当香梨啃，几乎涩掉了牙的糗事，不禁莞尔。然而妈妈，早年曾在水明楼做过讲解的她，则喜欢清秋放几个木瓜在盘子里。木瓜的香氛甚淡，远不及香橼，但妈妈却说它有意思。等到长大了，读到“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我算是明白过来。今春又遇沧桑不老的它，心想，这象征忠贞爱情的木瓜树，植根于此，映照才子佳人冒辟疆与董小宛的缱绻绝唱，实乃天意呀。

画廊里，最引人遐想的莫过于琴台，相传是董小宛的爱物。话说董小宛，前些年，以清初宫廷为背景的小说广为流传，顺治皇帝为董小宛出家五台山的故事几乎是老少皆知。实际上，这是小说家据民间误传经艺术加工而成的。据史实，董小宛未曾进过宫，她在遇到冒辟疆后因爱其才，坚欲委身，明亡前一年，与冒归隐故里如皋。清兵南下，夫妻双双渡江避难，辗转于离乱之间达九年，后因颠簸劳累致病，卒于1651年，年仅27岁。

古琴台，长约五尺，宽一尺五寸，厚八寸，瓦制而中空，如琴置台上，轻拢慢捻，那琤琤共鸣，清音游转，余音绕梁。又是一年春好处，柳莺啁啾在窗外，让人遥想那阳春三月、风和日丽之日，这位秦淮佳丽一边手抚玉弦，一边低眸吟唱：病眼看花愁思深，幽窗独坐抚瑶琴。黄鹂亦似知人意，柳外时时弄好音。

厅堂中，还有幅《水绘园旧址》图，令游人惊艳不已——绘画者是《浮生六记》的作者沈复。画面上，板桥清溪，高树深竹，院落田畴，烟云中隐现古城墙，野逸之气浮动于疏枝密叶间。上款署“水绘园旧址，晴石四兄先生属”，下款署“三白沈复”。这画，是清道光年间沈复为冒辟疆后人冒晴石所作。那时，沈复一介寒士游幕如皋，“偶因币聘来雉皋，十年幕府依青袍”。记得早些年全家游水绘园时，在这画前，祖居如城集贤里冒家巷的父亲讲过，他的先祖介寿公与冒晴石交善，所镌《浸月楼印记》成冒晴石的案头珍玩，并有诗文往来。沈复的这幅画功莫大焉，陈从周先生重修水绘园的依据，除了陈维崧的《水绘园记》，正是这幅《水绘园旧址》。

出了水明楼，“梓翁亭”内少歇，又睹陈从周先生《忆江南》《重修水绘园记》的碑刻，心境清明。那回环溪水间，诚如《重修水绘园记》中的“筑山一丘，山中出涧，泻泉入池，合中有分；楼台映水，虚虚实实，游者幻觉迷目，水绘意境，于是稍出”。“文因景成，景借文传。” 我觉得，除了作者的谦辞，这是对重修水绘园的最好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