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继成
1962年9月30日发生的事,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傍晚,队长喊我过去。一进门觉得好亮堂,原来有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车旁站着五接供销社张主任。队长说:“这是张主任才买的车,本来明天去相亲呢,先借给我们运黄花儿籽。你一定要当心骑,不能有磕碰。”
黄花儿,学名叫苜蓿,是水田的上好绿肥。公社的黄花儿籽,这年指定在刘桥供销总站购买。我们距离总站六七十里路,没有公交车,只能用自行车运输。当时自行车很金贵,一个小队才一两辆,用于骑远路上班,逢节假日才可挪作他用。
张主任已组织其他大队购运了,只剩我们五星大队没有自行车。全大队凭一张介绍信购买,必须统一行动。前几天,张主任逐队了解,唯独我们小队没车子,便将自己的送过来了。
我见车杠还裹着包装袋,都不敢随便摸。心想,我才学会骑车,能胜任吗?张主任见我畏缩的样子,轻松地笑着说:“没关系,你尽管骑。”
第二天大早,13个小队的车子一起出发。同伴惊奇地说:“哟,你舍得用新车运输?挣点工分划不来呀。”
等我解释了,马上有人竖起大拇指说:“张主任确实是个大好人。前年在我队指导吊薄荷油,熬了好几个通宵。”
农村公路不平坦,我第一次骑远路,很不自如。天气又反常,闷热,我累得一身汗。中午,终于到了总站。买到黄花儿籽,大家相互帮忙,装好车,这才开始吃自带的干粮。有人说,东边天有乌云,估计雨不远了。不敢多歇,便立即返回。
两袋黄花儿籽虽不重,但在后座上又高又大,我心里发怵。上路时,我小心翼翼骑得慢,很快同伴就消失在前方了。
估摸走了一半多路,东风急了,乌云直涌。风吹得车身直晃,尘土又迷眼,我连忙下车,推着车走。心想,这样推着走,什么时候能到家?便又骑上车。这么折腾着,天色就暗下来了。
雨下起来,公路旁没有房屋,我见有个岔路口,寻思是通往村子的,赶紧拐向这条土路。终于看到了一户人家,好心的主家让我把车子推到空屋里。风雨大作,我肚子饿得咕咕叫,知道已经入夜多时。
渐渐地雨小了,可车却无法骑了,土路经急雨一泡,浮泥融了,裹在车胎上,根本转不动。外面又是漆黑一片,我看不清路,便把车子寄在这家。
我深一脚浅一脚走回来。经过队长家门口,见一星灯光。敲门进去,队长瞪着眼就问:“你车子呢?邻队的人早就到家了。”耳畔同时响起另一个急切声音:“黄花儿籽在哪儿?”我转身一看是张主任。
听我说明了情况,主任便说:“好!种子安全我就放心了。种子淋了雨会霉烂,影响出苗。你今天够累了,快回去换衣服吃饭早点休息。我走了。”队长问:“那你明天怎么去?”“没关系,就再挪一天。”
队长告诉我,张主任一心扑在工作上,已经入党,被提拔为主任,但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一点不上心,今年都25岁了(当时在农村25岁是妥妥的大龄),红娘本约定今天去相亲。
张主任说,农时不能耽误,黄花儿籽必须在十月上旬种下,相亲就挪到2号。今天下午一场雨,张主任放心不下种子,来各队检查,顺便拿车子。
第二天,种子运回来了。这年黄花儿长得绿油油的,为第二年的水稻蓄足了肥劲。但是,张主任的亲事却黄了。
对方父女曾暗中到供销社看过张主任,满心欢喜。相亲前在家精心准备。第一次改期,红娘去说明了情况。第二次,红娘没去沟通,因为1号夜已深,雨正下,路有七八里远。2号上午,女方只等来红娘一人。在亲友邻居面前,全家感到丢尽面子。
女子父亲很生气:“一心为公我赞成。但我女儿的大事,哪能一改再改?不说一桌菜放变味了,单谈老规矩,要图个顺遂。”执拗,却合乡俗。唉!
我听了之后,内心无比愧疚。如果我骑车熟练,就能与同伴一起到家;如果我记住了张主任的事,可以扛着空车,走过那段泥泞土路,再骑着回来。
60多年过去了,现在都使用化肥,再也不种黄花儿了。它成了餐桌上很受欢迎的绿色蔬菜。当大家大呼小叫相劝品尝时,我独默然,已在心腹间百转千回的往事,又涌现出来。
供销社张主任呵,那年年底你就调到城里总部,我再也没有见到你。后来,供销社也撤销了。但对你的敬意,永藏在我心底,也永藏在老一辈乡邻的心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