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眉

人类来自于泥土。土地是所有人的母亲。大地上的所有人，都来自泥土并最终回归于泥土。大地上所有的事物，都来自大地母亲。兽类，鸟类，树木，野草，花朵，人，都是大地母亲的孩子。大地上的所有生命，行走的，不行走的，奔跑的，不奔跑的，飞翔的，不飞翔的，扎根的，不扎根的，都是土地母亲的孩子。

土地母亲拥有神奇的生命力量，这力量叫作生命力。地母盖亚是众神之母，第一位超原始神明，诞生于裂缝。从盖亚开始，世界由无序转为有序，万物生发。草木发芽，果树开花。胎生卵生，地生水生，所有的生命，开始萌发，生机蓬勃，欣欣向荣。土地，就是生机的机。土地，就是向荣的荣。万物的生命力，都来自土地。

土地不仅生发，而且修复。受伤的安泰只要不离开大地，就能从地母身上汲取力量，得到修复。修复是因为生长，修复就是生长。修复，是带着伤口的另一种生长。那原始的、永恒的、源自黑暗的混沌力量，生生不息。所以，鲁大先生也愿他的阿长保姆，在仁厚黑暗的地母怀里永安魂灵。

土地放出来的魂灵终又回到了土地，土地便开始下一轮的生长。如果人不离开，大地都站不下。土地是人类的本源和归宿，人类是土地的现象和轮回。

中国人把大地之母称作后土娘娘。后土娘娘是最早的地上之王，永享祭祀。土地对人类恩义厚重，人类无论怎样感激，都不为过。

皇天后土，出自中国古人的《尚书·武成》。世界上没有比天地更伟力更深厚的事物，称天地为皇为后，还把天地说小了。天地本来就是这世界最原始最本初的存在，天地本来就是皇就是后。天地本来就在那里，人没来的时候，它就在；人来了，它也在；人离开，它还在。人来与不来，它都在。不分不合，不离不散，不走不动。

大地生养众生，也生养季节。春天繁花似锦，夏天旺盛丰沛，秋天灿烂饱满，冬天蕴藏安静。人有生老病死，四季也有轮回。季节更迭，永不止息。众生和季节，都是大地之子。

如果一定要把大地比作一种乐器，我想只有低音提琴。小提琴拉在心上，大提琴拉在魂上。低音提琴拉在大地的根上，具有地母一般繁盛忧伤的力量。众生都是大地的音符，在大地的琴弦上飘荡。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花朵，雨滴，叹息，梦幻，雾霭，音乐，诗句，歌声，色彩，形状，气质，咏叹，情绪，乃至于一声叹息一丝心念，都是大地上升腾起来的事物。包括云，包括风，包括雨，包括尘埃，人所能想到的一切，都是大地之子。

一块土地有一块土地的风气。风气是大地上所有的事物相互影响，共同酿造出来的一种不可名状的东西。大地，大地上的树木、植物。大海，从海对面吹过来的风。沙滩上的岩石、砂砾，湿地上栖息的鸟。土地上居住的人、兽、禽，众生的心念和情绪，混合渗透，相互影响，它们一起，酝酿出一块土地的风气。

人心和万物一起，影响着一块土地的风气。世间万物，都有神性。一块土地的风气，是神性作用于人性和众生，凝聚飘浮在上空的东西。它是无形的，却一定能被居住在大地上的事物确切感知。

土地是一个神，从没开口说话，永远无言沉默，却与大地上的所有事物息息相通，心灵感应。众生一呼一吸，都被土地感知照拂，所以说举头三尺有神灵。这个神灵，就是土地的感知力。

如果没有大地，众生都活不下去。如果没有大地，万物都活不下去。如果没有大地，众生和万物都无法存在。如果没有大地，世界会变成什么模样？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没有人类，大地依然是大地。

人在大地上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终究将全部回向给人自己。

多年以后，人终于明白，那些没有地址的信，其实已寄给命运。总要人到中年，也在深夜，天边传来隐隐的回响。仔细聆听，那是土地给人类的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