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眉

我去远方收房子。本来就被黄梅天弄得很丧的我，变得更不好。租房子的小伙子养猫，他养的猫把我的沙发抓坏了。被猫抓过的沙发，对于我是一种煎熬。屋子里到处是猫毛，霉菌一样飘在黄梅天里。糟糕的屋子使得脆弱的我联想起种种不如意，沮丧就像霉菌，顽固地趴在心底，使我想要哭泣。

幸亏两个小伙子人很好，他们积极承认了自己的责任，很坦诚地进行了沟通。事情虽然还要费力去解决，但至少在解决的过程中，我的心情又好转了一些。

回来的路上，老公摘来一朵栀子花，放在车上。车子载着一对中年夫妻穿行在黄梅天里，有栀子花和没栀子花完全不一样。

栀子花为什么要这么香？因为栀子花，有自己的使命。它要陪伴每一个心里有破洞的人，平安地挨过黄梅天。

生活在黄梅天，每天都是在雾里穿行的鱼，身上的鱼鳞甩不干净。墙壁的角落里长了我祖母称之为“绿浆王子”的东西，霉菌。绿绿黄黄的，一坨，一坨，趴在潮湿的角落，呈一种花的形状。看了就心里打一个激灵。

脸孔上套着无形的面具。黏答答、湿乎乎的空气是这面具主要的材料。面具里的皮肤，有时是连汗都流不动的。呼吸也呼吸不动，真想哭，可到哪里能哭出来呢？

太阳不知干啥去了。十天半月也见不了一面。偶尔露个脸，也是没劲的，软软的，充满忧愁。不要指望它会出什么力气，帮你穿透什么。它是自身也难保地，在挣扎。

人是懒动的。沙滩上的鱼一样，无力地翕着腮。

日子在捱，一天天的。

脆弱的人心里也有霉菌，在黄梅天疯长。多巴胺都被湿气吃掉了。没有多巴胺的心里，成了霉菌猖狂的天下。情绪也会中毒，情绪中毒的人，比食物中毒更可怕。食物中毒，是物理性的，依靠外力可以解救。情绪中毒，是生物性的。它感染这具躯体的每一个细胞，放弃吧，松懈吧，躺平吧。

稻草人于是还原成一堆稻草，“轰”的一声，倒塌在黄梅天里。

当初读到“雾数”，还是在张爱玲的书里。好像也是她吧，写过一个比喻，让人过目不忘。大概意思是说，有个女人被老男人拥抱，像是一头跌进了黄梅天。

栀子花在这样的季节来到人间，解救被黄梅天所困的人们。奇香是它的武器。

栀子花到底有多香呢？这我倒也说不上来。反正它香就是了，太香了。味道很重，不要用力就能嗅到的。它甚至主动地到人鼻子里来。一个被黄梅天打败了的人，嗅到栀子花主动伸进来的香味，是会心里一动的。不知不觉间，离散的意志又聚拢了起来。

栀子花厚实的香味，有点甜。平民的香味，让你觉得很自然，很接地气，没有疏离感，很亲近，能醒神。

这大概是平原上的人们黄梅天里唯一的安慰了。不拘是谁，黄梅天里摘一朵栀子花，插在有水的瓶子，甚或养在碗里，不是什么奇怪事。假设有人把栀子花绑起来，挂在胸前，也不为俗气。

栀子花陪伴着平原上的人们耐心地活在黄梅天里。

实在地讲，不如意的事，也有好多。很多人不得不永久地活在黄梅天里。也有很多人，大太阳就在眼前，却拼命活在黄梅天里。黄梅天除了可以是季节的缘故，真的也可以是心理的缘故。

谢谢两个小伙子吧。有时候，负责任的态度也是一种栀子花。

从前有个女友，有一天我正在开会，接到她不管不顾打来的电话。电话里说，发现眼角有一条皱纹，恨死了给她护肤的人。要不是那个人不懂手法，她是不会长这条皱纹的。接着就是哭泣。我被她逗笑了，虽然我也知道她是真的伤心。当时我想的是，一条皱纹有什么了不起，谁还不长皱纹了，世界上就没有不长皱纹的人，除非你活不到老。

今天我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皱纹也有几条，嘴角也在下垂，衰老正在降临，我也是丧的，开始感觉到自己的残忍和不到位。当我的女友沉浸在黄梅天里的时候，我不是她的栀子花。现在，轮到我沉浸在黄梅天里了，我意识到栀子花的重要。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啊。

送你一朵栀子花吧！愿你每一个梅雨季节都有一朵栀子花。愿人人都有自己的栀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