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继高

一阵小风吹来，飘来桂花特有的芬芳。啊，似乎在一夜之间，桂花开了。

我知道，园子里生长着五棵桂花树，较大的有三棵，一棵粗壮伟岸，一棵瘦高羸弱，还有一棵生长在枇杷树下，很少有人注意到它的存在。这香味是从哪棵树上飘出来的呢？我循着香味走向桂树，一看，粗壮的一棵已开满桂花，另一棵呢虽瘦弱了一点，同样也顽强地盛开了，花束虽没有另一棵那么浓密，但仔细闻闻，其香也是一样一样的。

一年一度，桂花开了。进入十月，好像碧螺春的清香还没有散去，白玉枇杷的鲜甜还在舌尖上流连，大闸蟹的黄红就直逼眼前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生命进入五十岁之后，就一直觉得日子过得飞快，不打眼，一天过去了，不打眼，春天走了，夏天来了，好像还没有来得及痛痛快快地出一身汗，荷塘里盛开的荷花谢了，荷叶开始泛黄，秋天又来了，这桂花的芬芳还没散尽，冬天又快到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子女大了，孙辈们上大学了，我们也追随着岁月向前赶，经历过许多回的难以忘怀。

此刻，我坐在桂花树下，看月亮在云中穿行，清辉洒向大地，无声无息。据说，月亮上也生长着桂树，叫月桂，有吴刚和嫦娥，还有玉兔和银蛇。

月亮上的桂树高达五百丈，汉朝时，有个叫吴刚的人醉心于仙道而不专心正道，惹得天帝震怒，把他收到月宫，令他在月宫伐桂树，并告诉他，你若砍倒桂树，就可获得仙术。吴刚便开始日复一日地伐桂，但每砍一斧，被砍的地方马上愈合，任他怎么砍，总砍不倒这棵树，因而后世的人得以见到吴刚在月中无休无止砍伐月桂的身影。每当明月高挂，那月中的光影，便是吴刚在砍伐桂树的影子。

这故事居然有好几个版本，亿万年过去了，这神话颠来倒去所说的无非就是：月亮上长了一棵大树，叫月桂，玉皇大帝也好，炎帝也好，为了处罚犯了天条的吴刚，便命他去伐桂，若能把月桂砍倒了，他就可以取到仙术，亦能与嫦娥相会。可那棵神奇的月桂树砍来砍去，就是砍不倒。所以，我们就永远能看见月亮上的光影，那是吴刚领着孩子带着玉兔，挥斧砍树呢！而我们人间呢，每临桂花盛开，馨香四溢，引无数文人骚客为之咏叹，留下许多不朽华章——

唐代王建的《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这首诗很优美，“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如诗如画，如痴如醉。团圆之夜，望月思人，令人思绪万千，婉转动人。

宋朝李清照的《鹧鸪天 桂花》：“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应羞，画阑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这是一首桂花赞词，堪称“桂花诗词”的压卷之作。“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更是给予桂花极高评价，成为咏颂桂花的千古佳句。

再来说说我与桂花的故事吧。

那年，我18岁，进入秋季，部队一年一度的野营拉练开始了。我所在的部队按训练计划，开进了皖南的万山丛中，训练潜伏偷袭科目。

一天，训练结束后，我们来到一个名叫八家渡的山村，这个山村比较偏僻，加之交通不便，山民们很少走出大山。这里当年闹过红军，我们的到来，上了年纪的人都在说，当年的红军回来了，乡亲们还燃起了鞭炮欢迎队伍进村。

山村沸腾了！孩子们更是像过年似的欢天喜地，奔走相告，成群结队出来看我们。我腰间的武装带上别着两把手枪，引来了许多孩子的好奇，胆小的只是远远望着，胆大的竟敢走到我跟前，伸出小手，闪电般触摸一下手枪套，又闪电般缩回，继续他们的叽叽喳喳，并冲我不断地做鬼脸。这时，不远处，我发现一个女孩子，正静静看着我们，等孩子散开点，小姑娘走上前来对我说：“解放军小哥哥，住到我家去吧，我家已腾好房子，稻草也铺好了。”我看向这个女孩，十五六岁的模样，一条辫子垂在脑后，书包斜挎着，清纯、秀气，微黑的脸颊上泛着红晕。我的心跳不禁加快起来。我告诉她，后勤部门已经定好了房子，我们自己不可以自作安排。小姑娘默默点点头，理了理衣角，走了。

说来也巧，晚饭后，后勤助理把首长和我所在的警通班带到一户人家，队伍整好后，后勤助理以军人特有的礼节向首长立正敬礼：“报告首长，这里是你们今晚宿营的地方，这是一个老红军之家，家里的主人是老共产党员。请指示！”首长说，很好！这时，我看到，傍晚打过照面的那个女孩正站在屋檐下看着我们呢。队伍散开后，那女孩跑过来对我说：“解放军小哥哥，这就是我的家，我就知道你们今晚会住到我家来。”我问，你怎么知道的？她说：“我家是老红军之家，哪有解放军不爱老红军的。”

我们是十月中旬开始野营训练的，农历八月，正是桂花盛开的时候，八家渡的山坡上栽有许多桂花树，香飘四溢，沁人心脾。

两天中，我们忙于军事训练，偶见小姑娘采回一包包桂花，摊晒在一张很大的塑料薄膜上，看上去一地金黄。

野营拉练很快就结束了，我们回到了驻地。

几天来，空气中似乎还能闻到桂花的香味，我们营地没有桂花树，我知道，这桂花的香味，来自大脑皮层的记忆。

一周之后的一天中午，值班室打来电话找我，说是有一个女孩子给我送了东西，让我去拿。我急急赶到值班室，值班员从里间拿出一只枕头模样的东西对我说，这是野营拉练所住山村的那个小姑娘送来的，是一只桂花枕，说是送给你做个纪念。我急急地问，她人呢？值班员说，她走了，给你留了一封信，你看看。

我接过值班员递来的一张纸，明显是从作业本子上裁下来的，上面用铅笔写道：“解放军小叔叔（由哥哥改称为叔叔），今天我特地给你送来一只枕头，里面所装的全部是我亲手采摘的桂花，已经晒干了，你枕着，夜夜都可以闻到桂花清香。我走了，我还要翻好几座山，晚了，山上有野兽，我要赶在太阳未落之前回到家。我就不等你了，叔叔，再见！”1972年10月19日。

直至今天，我也不知道这个小姑娘叫什么名字、后来嫁到了哪里、现在的生活又过得怎么样。想来，她也应有六十七八岁了。只是，每年八月桂花飘香的时节，我便会想到那只桂花枕，想起那封信，想起那张胖乎乎的稚气未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