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鸷翀

它好似悬在岸上的一盏“王”字红灯笼，一边照明，一边自报家门。它更似养在深河的一条锦鲤，春暖不甘寂寞现真身，花开跃跃欲试跳龙门，一个鲤鱼打挺亮相，一声扑通无踪无影。

珍藏在运盐河北岸的这片水彩，正是当地人口若悬河谈论的街市王灶河。上市不叫上街，不叫上镇，叫上河，与宋都汴京《清明上河图》中的“上河”同义，妥妥的仪式感。

站在王灶河桥上，朝观紫气动金鳞，夕望长河落日圆。

王、灶、河、街，先分解后集合，画龙点睛标注在晚清地图上，恰似“王灶上河图”的思维导图。

盐有头，灶有主。相传唐代大历年间，东部沿海潮灾频发，淮南节度判官黜陟使李承实领兵筑捍海堰，在史称海陵东境的古海门发现遍地盐花如霜如雪，奏准海堤竣工后留守两支分队护堤兴盐。唐皇姓李，皇后姓王。带兵的亲信，一李一王。李部开李灶，初为余庆场后称余东（盐）场，明代誉名凤城，现为余东镇。

王部西去五里另起王灶，高筑潮墩防范海难，受李灶节制，属余庆场、余东场管辖。王灶、王灶墩扩充到王家沟，王姓渐成望族。

潮涨潮落，惊涛拍岸，捍海堰溃不成堤。北宋海门知县沈起新官上任，加固老皇岸王灶、李灶岸线，北折沈灶，西延大岸桥至岸头镇，与范仲淹的范公堤接壤，东延黄海吕四场，史称沈公堤，又称新皇岸。

王氏兴灶，河从何始？

盐运滞后挡财路，是南宋的心病，淳化年间，李庭芝受命开凿串场河，串通两淮盐场，汇流通扬运河至扬州，史称运盐河，一举打通东部沿海到京杭大运河的水路。

运盐河的掌上明珠王灶时来运转，始称王灶河，外姓抱团，鱼贯而入。

运盐河屡受天灾重创，甚至改道重启，但王灶河从未伤筋动骨，河不变道，灶不改名。灶河王氏敬业如命，不以政权兴衰而中断，不因朝代更替而消极，终成一方贤达。

世人戏言，实力强不强，要看家里有没有矿。

我家祖上真有“矿”。记得祖宅园沟北侧，两棵笔直的参天柏树，哼哈二将般地守护着长方形墓地，墓基及四壁由十五至二十斤的重磅巨砖筑就，砖隙糯米浆拌黄泥顿口合缝，齐整的轻磅条砖拱起穹顶。老辈人把如此高规格的墓地称为“矿”，高祖天祖烈祖长眠于矿，推算烈祖应有200岁吧。长辈称，此“矿”是王家小祖坟。大“矿”在余东场境内，离王灶河不远。

八旬堂兄志达回忆，孩提时代跟随伯父清明上河祭老祖，子子孙孙上百人，跪满了山丘一般高大宽阔的石砌古墓。礼毕，扫墓晚辈蒙受祖恩余泽，普享免费午餐。这笔“公募基金”不知金主何祖，哪代传下来的。

志达兄记得，大约1958年通吕运河破土动工时，大“矿”訇然开墓，随葬品悉数分光。抬回一根近百斤的石条，几十年无人问津，老七家砌楼房做了奠基石。

可有墓志？

没有墓碑。老祖坟叫灶商坟，棺内有具先人遗骸骨架高大，奇怪的是没有头。

无名又无头，越发离奇。

地方志专家李茂富先生写过《神神秘秘罩山坟》，把余东场方圆几十里独大的明代古墓描绘得云山雾罩。文中记叙，树大招风墓大招贼，“矿藏”早被洛阳铲掏空，棺椁开启已空壳。有个胆大老汉发现了不知猴年马月密封的两只酒坛，开坛奇香扑鼻，忍不住满饮一杯，当场酩酊在“矿”里，次日酒醒神清气爽，珍为奇药神酒，轰动一时。两坛黄酒原封不动匟到今朝，兑一座酒店绰绰有余吧？

文中交代，“罩山坟”毁后十几年，余东镇上来了一群收旧货的“蛮子”，出价比供销社废品收购站高几倍。有人以墓葬品冒充祖传宝贝，不能自圆其说，被“蛮子”识破贱卖。“蛮子”运走三船老货，凤城大户人家流传有序的传家宝很多，“罩山坟”盗来的出土“坟物”不少。

堂兄口述的灶商坟和茂富大叔笔下的罩山坟都在余东场境内，都建于明代，都神秘兮兮，连叫法都一样，只不过写法不同，应是同一座“矿”啊。

王家最后的灶商是晚清高祖王公茂高，那时还有运盐的高车，喂饱草料免费借给平民急用。王家传世的盐码头在王灶河，王灶河的灶王声名显赫。

王灶有河就通商，坐商拾柴火焰高，行商冷暖先得知，夜泊的船、早醒的岸，渐成早集晚市，集而不散形成街铺。河上下河渔舟闲，河外上河茶酒酣。

67年前，千军万马平地插锹，横亘通吕的新运河通航，官宣直面无盐的运盐河功成身退。运河故道仿佛有意留个囫囵念想，海门境内的运盐河除了两段水域局部堰塞改为渔场外，王灶河朝东至余东，朝西至四甲与通州交界的余西古镇，几十里水路曲水流觞，为饱经沧桑的古余东场、余中场、余西场完整保留了活生生的水文标本，给史册正脉嫡传了水灵灵的人文自然遗产。

农历乙巳，枕河人家张灯结彩，江苏省文化古村王灶河老街欢天喜地迎来了古装新开的第一个春节，被人山人海簇拥的“河神”重振台容出列，一招一式透出戏骨戏精的气韵。民俗大鼓重擂，非遗东风劲吹，老酵遇见新蒸笼，个个酵眼在跳舞。

笔走龙蛇，蛇行千里。王灶上河图，不是一笔一画依葫芦画瓢，而是渐变巨变、乾坤再造的史诗长卷；是一个时代变革另一个时代的三维动图，是改革全面走向深水区、开放全程全方位的鸿篇巨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