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5版:夜明珠

陶瓮清供

◎朱洪海

己亥年惊蛰,爱军捧着青瓷陶瓮出现时,办公室的绿萝正垂下第八片黄叶。这个来自如皋“花名堂”的陶瓮像襁褓中的初生儿。他转动瓮体,瓮身花纹里渗出宋徽宗《瑞鹤图》的余韵,而蜷缩在瓮口的绿意,不过是这场相遇的浅表注脚。

虽然只是小小一株,但“云头雨足美人腰”的筋骨皆有所现,小飞在信息中如此注解。细观这株雀梅,云片状的树冠确如挽髻少女,虬曲枝干作美人折腰状,瓮中根系早已盘成惊涛。彼时我尚不知,所谓“雨足”,不仅是裸露的提根造型,更是根系在幽暗中与陶土的千年对话。这便是“花名堂”的妙处——将百年如派盆景的魂灵凝缩成案头清供。

如皋人侍弄盆景,骨子里带着长江冲积平原的韧性。四百年前,先民在沙洲上植柳固土,将漂泊的根脉扎进滩涂;四百年后,刘小飞们用水培技艺让如派盆景的根系穿越陶瓮,续写东方美学的根系。熹微晨光中,我定期为陶瓮续水。清水注入,梅叶总要颤上几颤,抖落隔夜的尘。挣出树冠的新芽格外显眼,嫩黄的叶片蜷如婴拳,在窗外吹入的风中怯生生地舒展。

辛丑年立春,当这株雀梅已经氤氲成一簇喜人的绿意时,工作调动的消息比春雨丝落得更急。整理旧物,绿植不便携带,青瓷瓮在凌乱的办公桌上愈发沉静。我在瓮中最后一次续上清水,将绿植托付给新来的姑娘,那姑娘眼睛亮晶晶地保证:“定会按时添水。”

然而三个月后再见故人,陶瓮已弃于故纸堆中。枯槁的梅枝如同年迈老人的手指,曾经玉润的陶粒也早已蒙尘。小飞听闻此事,在视频那头惋惜:“水培盆景最忌缺水,没有水就没有了生命。”画面里,他背后的水培罗汉松正将新叶探向窗格外明媚的光线。

爱军再赠双瓮时,梅雨正稠。新陶瓮是“花名堂”特制的当年新品,榆树根在螺旋纹瓮中盘桓,香兰枝于仿白玉罐口织经。“水深不过二指,心静方得一叶。”榆树似乎深谙办公室生态,枝叶总在案牍劳形时垂落肩头。最妙是香兰,兰朵惯于文思滞涩处吐放幽香。壬寅年谷雨,香兰突然在叶腋迸出米粒大的白花。那日恰逢我完成历时半月的某篇作品,晨光穿过花瓣,在桌面投下蝴蝶形的光斑。朋友笑说,看着像黄杨,咋还开花了。我却想起小飞的话:“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真正懂得凝视,始于某个寂静的黄昏。窗外夕阳的反光将榆树的投影映照在白墙上,我忽然发现它的枝干走向暗合《快雪时晴帖》的笔意——横枝如勒,垂须似磔,转折处藏着欲说还休的飞白。香兰则始终保持着《芥子园画谱》里的经典斜势,新叶叠旧叶,层层都是时光的拓片。

访“花名堂”那日,在基地见到了未加雕琢的原生态植物,小飞正在修剪榆树。“不是人在造型,是帮植物找回本相。”他轻旋陶瓮,指出枝干间暗藏的黄金分割,说云头雨足不在奇巧,而在四时之气。言谈之间,那些寻常的枝叶在剪切取舍下也就有了拙朴的意蕴,有了奇巧的遐思。

年深日久,陶瓮似生包浆,香兰的陶粒染了茶渍,倒像古画上的水晕墨章。出差两周,归来时惊觉榆叶尽落,正感惋惜,却发现枯枝间似又萌出新芽,垂枝愈发有了《富春山居图》中的披麻皴的笔法意蕴。香兰则默默在榆树枯枝对面抽穗,仿佛要为这意外留白补上题跋。新来的年轻人常对着这两瓮盆景拍照,说要在社交平台上记录“慢生活”,却不知真正的生长从不需要观众。

如今双瓮并立,一苍劲一秀润,倒像跨越时空的书画名家合作的长卷。榆枝投影常与香兰暗香交织,在文字焦灼间辟出几寸山水。偶尔抬头,总见它们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姿态——既不相扰,又成映照,恰如世间所有美好的陪伴。

2025-03-11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201528.html 1 3 陶瓮清供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