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健全
俗话说,“清明螺,赛只鹅”。清明前的螺蛳肉肥,又尚未产子,算得上时令的春馔妙物,以至唐诗中起了一个浪漫的名字——青螺,仿佛由此联想到青青的春天。
对于螺蛳,我最初烙下的美食记忆始于儿时的东大街。小城三月,一天暖似一天,梧桐树丫绽蕾吐翠时,十字街头的螺蛳摊便如一番花信风,不约而至。一副担子,一只煤炉,坐一口铁锅,螺香缭绕。守摊的老翁手持一小汤碗,不时舀与三三两两的食客。碗,即量具,喀拉喀拉抄起,多了,则哆嗦两下,保持平平的一碗。童叟无欺,两分钱一碗。一粒粒螺蛳在手,瞧人家嗍得眼波流转,直看得“欲壑难填”,仿而效之,任凭你嗍得山响,就是吮不出,干着急。束手无策中,老翁取一枝钉子树丫,“咔嚓”,剪寸许一节,枝儿绿绿的,刺儿尖尖的,让以其为针。本不以为然,这树刺哪能如牙签好使呢?一试,竟锐不可当。这下可好,天然利刺在手,挑食不止。技不如人,我对嗍螺高手艳羡不已。
日暮,十字街酱园门口的八仙桌边,一帮酒徒以螺蛳过酒,快活似神仙。他们一边呷口酒,一边捏螺蛳到嘴,“哧哧”两声,肉子吮进去了,话还滔滔不绝中,“啵”的一声,螺壳吐出,一气呵成。看来凡事熟能生巧。几多时日,饶舌练习,猛然间,会啦——秘诀在于唇、舌、齿的灵活配合。而且,不嗍不知道,螺蛳真奇妙!螺蛳之美,在于壳中那一汪鲜汁。汁水漉漉中,螺肉紧绷弹牙,牙齿间迸裂的那种快感令人目眩地缠绵。
从此,下午放了学,常嗍螺蛳把家还。一行石板路,一连串螺蛳壳一甩,骨碌碌直滚,恰似大珠小珠落玉盘。自好上这一口,一发不可收,嚷嚷着让妈妈煮螺蛳。因为,至味在家中。晨光里,妈妈从迎春桥菜市场拎回一篮螺蛳。井台边,汲水,洗净,养于一盆清水中,滴两滴香油,两天后,螺蛳吐尽秽物。接着,剪螺蛳。慢工出细活,以老虎钳从尾数第二节下钳,一举多得,既能去除残沙,又能煮得入味。加油、盐、姜、葱、辣椒,旺火爆炒,烹酒加糖,投五香八角,锅里几番翻江倒海,激起一团香雾。若有酱骨汤,掺入其中,再猛火收汁,那风味更妙。
一上桌,顾不得听妈妈讲“明前三次螺,清热又明目”的养生论,只顾三个指头一拈,噘嘴,“哧哧哧”“咝咝咝”……大有日啖螺蛳三百颗的架势,舞动舌尖,欲罢不能。孩提时,家门口的玉带河,水清可鉴,鱼翔浅底,螺蚌遍布。时常遇见有人在柳岸边,手操长长的竹竿,顶端缚一个三角形网,称作“耥网”,伸到河中耥螺蛳。其实,不必使用工具,淘米洗菜的水榻边,赤手空拳,摸着便是。春水渐暖,螺蛳沿着没入水中的石阶攀缘上来。它们以伸出螺壳的那一片厣,吸附石壁,密密麻麻。有的螺身附着青苔,青莹莹的,随春水波动舒展。
清晨,尤其阴雨天的早上,螺蛳好像全出动了。这时,只需依着水线下的石阶三个侧面,随手一捋,满满一把。只歇歇工夫,即可拎上一篮,满载而归,一顿韭菜小炒螺蛳的量足矣。那时,平日荤腥难沾,油水寡淡。“苍蝇也是肉”,何况肥美的螺蛳肉?且时人不富,韭菜炒螺蛳物美价廉,可谓小城人家开小荤的寻常菜,亦是我家的家常菜,更是我的心头爱。只是,对于韭菜,儿时只求口腹之欲,不解杜甫老先生“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的情谊,更不懂高士周颙“春韭秋菘”菜味为胜的典故。本能觉得,头刀的“本韭菜”,肥、滑、香、鲜、嫩,与质感十足的螺肉,相得益彰,浓浓春色融入了美味。浅底白盘端上桌,尚未一箸到口,但见螺儿娇卧绿韭中,“未成曲调先有情”,就不免垂涎欲滴。这在于潜藏了一冬的螺蛳积攒了一腔丰腴肉质,口感正值巅峰。以春韭炒螺肉,春韭的清香与河鲜的鲜香完美结合,两者可谓“王牌对王牌”。
长大才知道,螺蛳真是个宝。《本草汇言》说螺蛳“解酒热,消黄疸,清火眼,利大小肠之药也”。名医顾汝琳曰:“此物体性大寒,善解一切热瘴,因风因燥因火者,服用见效甚速。惟堪煮熟,挑出壳,以油酱椒韭调和食之,不杂药料剂中。”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也有螺蛳“醒酒解热,利大小便,消黄疸水肿”的记载,并说,过了清明,它就不堪用了。
于是,四季轮回,螺蛳就成了春天抢“鲜”的一道美味。今年早在正月十五,就在银花苑的路边早市偶遇挑好的螺蛳。一想本地的春韭还未上市,配韭黄便是。一应准备完毕,上锅,螺肉以热油爆炒,迅速锁鲜,下韭黄,翻炒几下,即可起锅。一盘韭黄以独特的香气及黄灿灿的色泽平添春色,而螺肉如黛点缀在韭黄之上,韭黄鲜嫩、螺肉鲜香,举箸之间,好像一口一个春天。
袅袅春风起,明前螺蛳肥,看来又少不得明前三次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