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8版:夜明珠

我只是喊他爷爷

◎子衿

爷爷的墓地,按他的遗愿,安在老宅前东南角那棵白果树下。已有一百多岁的老树一年四季庇佑着爷爷。

爷爷被忆及最多的是他的傻气。在物资匮乏的年代,他是村里的队长,年轻、公正,但恐怕过于公正了,落了个迂腐子的名号。姑姑们和奶奶聊天,说人家当队长全都懂得如何周全家人,唯有爷爷死死把守住生产队的大门。饿到心慌的几个孩子候他下工到家,摸遍口袋,一粒蚕豆米也找不出来。若不是奶奶在学校工作,怕是一家人只好喝西北风了。

爷爷奶奶一共五个儿女,八个孙辈,对我们这一帮兄弟姐妹来说,爷爷是隐形人。大家爱的全都是奶奶。以至于我记得那些岁月,家里整日有叽叽喳喳的呼唤声:婆婆,我来了;奶奶,我饿;婆婆,我家去了,婆婆我真的家去了……至于爷爷,只是爷爷而已。

我不太记得,大概是有了小我两岁的弟弟后,我开始跟着奶奶睡觉。爷爷就在房间里另外搭了张床。有一次,奶奶出差去上海,爷爷接手管我睡觉。黄昏时,爷爷从祠堂那头摇完绳子回来,手别在身后,走到我面前,弯下腰来,拿出牛皮纸包的一袋东西。他那时躬身和我说话,一定是笑着的吧。可惜我的注意力全在那折着口的、和他手指颜色相近的纸袋上,里面装着五彩缤纷的小粒糖果,像宝石一样吸引着我。晚上跟爷爷睡就有糖吃——爷爷丢下这句芝麻开门的暗语。果然,到睡觉时间,爷爷和糖果一起出现在蚊帐中。我记得糖果的颜色,在幽暗的电灯、灰白的夏布帐子底下,在那个年代全部的黯淡之中,糖果绽放出金币般奇异的光彩,长久地留存在我始初的记忆中。

我们有过一次单独的旅行。我长大了一点,可以独自坐在一边绑着行李的独轮车上,跟着爷爷出门。爷爷推我去了江都颜旦他的妹妹家。第二天有集场,爷爷是带我去赶热潮的。那应该是一次纯粹意义的走亲戚,那种暂时歇下劳作无所事事的松快劲儿,爷爷不会说。但从寺巷口到颜旦的一路,十月的金风雨露伴着爷爷走得轻快,我想那一天在爷爷心中该是很美的。

晚上,我和爷爷被安排住到新房前面的老屋中。那地方没有电,房子角落里堆放着些农具和推车,只看到比夜色深的影子。斜面屋顶有几处裂缝,漏出星星点点、肥瘦不一的月光。我躺在房屋中间的床上,四下空旷,只觉得屋顶深远而神秘,星光如同绿玉翡翠镶嵌在屋顶,在那遥远又接近的地方,确是有一条静静流淌的银河,神仙般缥缈。我从薄被中伸出膀子,远远指给爷爷看形似戏台上小姐模样的一处光华。又一处像老虎的。看,那一处。哎呀,我有点害怕,夜里天做什么要这么亮?说着话就睡着了,也许在爷爷才开口给我讲古的时候。我睡得那样快,好像睡和醒没有分别一样。但那些闪烁的故事肯定是被爷爷讲述过的,不然怎么隔了这么多年,我依然能够轻易触达那个斑斓的秋夜?

记忆中和星光并存的,是火辣的一记毛氏铁掌。年前蒸馒头的日子,奶奶和妈妈在热气氤氲的厨房忙碌,我和弟弟也跟着跑来跑去。擦着大人们的身体,听着柴火噼啪燃烧的声响,闻见馒头渐渐蒸开的香味,节前一路攀升的幸福感和烘到浓极的烟火气让我们兴奋不已,比大人们都忙。在我又一次从她们之中挤出厨房,迎面碰见正往厨房走来的爷爷,他没开口,候我经过,旋风无影手以迅雷之势在我屁股上劈下一掌。隔着冬天的三层裤子,我依然清楚地感受到庄稼人的神力。我溜走了,也没说话。因为有时候,我和他一样擅长沉默。我的惊奇大过于愤怒:不说话的爷爷会用手掌说话。那一掌是我人生第一堂中庸哲学课:他劈掉了我们的疯,他希望我们的快乐是细水长流的。等到很久以后,我才丢掉全部的惊奇,才能以继承自他的安静揣测他:一个爱得细腻深沉、不擅表达的男人。

女儿们问过老太爷长什么模样。个子不高,黑瘦结实。我对这个怪脾气的老头知之甚少,连爷爷这个词,说出口也感觉生疏,但某种程度上,在语言不能到达的地方,我对他又似乎了如指掌。

我记得那些漫长到永远都不会结束的夏天,忙过田间地头之后,就是大队门口“摇绳儿”的活计。爷爷带着几个同村的男女,给人家加工各种绳缆。从头发丝样细的丝线开始,转动手柄,放线、收线,在村里唯一一条大路上来来回回,太阳底下晒得人眼睛睁不开,摇成一股一股手指或胳膊粗细的绳子。傍晚光线柔和时,我常拿了爷爷放在路边的收线器,两只脚站上去摇摇摆摆地转圈玩,手中还捏着随手摘下的一枝什么小野花,一边看着爷爷和他的伙伴们工作。我想试一试那个摇把,爷爷真让我试了。我握着那个铁家伙,空空地转动几下,觉得没什么深意,就扔掉萎了的小野花,和爷爷说我回去了。爷爷有一把游标卡尺,锁在奶奶的梳妆台抽屉里,有一回拿出来见了天日,我像见了传家宝一样惊奇和兴奋。原来爷爷的工作和这么精密的仪器联系在一起,我心里大大地与有荣焉了一下。

夏天,我有大把悠闲的时光,是见到爷爷最多的时候。他总是在劳作的,下河挑水、推粪车,推农具下田,拉粮食回家,拉草把回家。最接近浪漫田园风格的劳动是在自家门口的白果树下收白果、沤白果,弄得满手乌黑。爷爷一生都没离开那种木头做的独轮手推车,等到脚踏三轮车流行起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终于停歇劳作的那个夏天来得太匆忙,也太突然。老话都说平常不生病的人,一朝生起来就是大病。老话说的就是爷爷。爷爷过上了“悠闲”的日子,开始每日躺在藤条躺椅上。廊檐下、井台边,躺椅搬来搬去,本来就不敦壮的身体,日渐消瘦地躺着,后来渐渐挪到床上,再也没出房门。

爷爷在我三年级开学后第三天离开了。四年级的作文课,老师要求写一位亲人,我写了爷爷,我写到失去,经由语言,才触到一点死亡的分量,第一次意识到我永远地遗失了一些值得珍惜的东西。那个时候,我尚不知道那些失去的将一直留存,比如那个秋夜的星光、那一袋彩色糖果。

三十年间,除了清明和中元节祭祖,我们正越来越少地提及爷爷,他正在淡出这个世界,成为一个真正的隐形人,或者幻化为老白果树下小径上星星点点的蓝色婆婆纳,长久地点亮这片他曾勤恳耕耘过的土地。

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爷爷的名字是,长松。

2025-04-18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205364.html 1 3 我只是喊他爷爷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