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 愚

瓦格纳不朽的歌剧《尼伯龙根指环》，其中曾被诸多影视剧反复引用的，是极负盛名的乐段《飞行的女武神》。

在我有限的记忆里，《一个国家的诞生》中出现过此曲，费里尼《八部半》中出现过，《现代启示录》中出现过。

意大利导演费里尼的电影《八部半》是一种颠覆性的应用。在这部自传性质的影片中，两度出现《女武神》。第一次是在主人公初至疗养院广场时，镜头一一切过广场上神态悠然的男男女女，其中以贵妇人为大多数。她们打扮精致得体，神态安逸自得，其中有人作陶醉状，挥舞双手，双眼微阖，使观众以为这不是电影后期配上的配乐，而是广场中正在播放的曲子。实际上你甚至难以分清这场景到底是真是幻，直到男主角神色恍惚地出现，跟在有节奏地往前挪动的队列后——这队列的节奏也像是某种带有隐喻的虚幻场景——他在队列中，陷入了想象，想象一位纯洁可爱的少女。无论是激越的乐曲与悠闲人群的反差，还是真与幻的混淆交错，都充满了奇异的美感。

《女武神》的第二次出现是在影片的高潮部分。身为导演的男主人公夹杂在事业、宗教、家庭生活等各方面的纠葛中无法脱身，于是思想产生了“退行”，他再次陷入想象，幻想自己是唯一的男性，是家庭中绝对的规则制定者和婴儿般备受宠爱的角色，所有自己认识的、仰慕的女性全部臣服及服务于自己，但过不多久，女性们又纷纷产生了反抗的想法，抗议声里，《女武神》激昂的乐声响起。这是很有意思的一段想象。主人公一边陷入幻想，一边又最终保有了对现实世界的认知，那就是“自己的想象是不可能实现的”。这认知虽基于现实世界，却是极其个人的，非理性的，可怜的，因为即使在想象中，他都不认为自己能够获得安宁与和谐。而就想象本身而言，规则制定者的权威身份，和被呵护照料的弱势身份集一人之身，这样的欲望矛盾得近乎荒谬，又似乎映照了某些现实的人和事。

矛盾。一切都是矛盾。行进的女武神吹响的不是胜利的号角，而是盘旋的混乱，是对斗争与挣扎的暗示。电影的主人公很容易陷入幻想，回忆，幻想，现实彼此矛盾，这些矛盾让他烦躁，难以解脱。作为男人在性、爱与依赖间的矛盾，作为导演在现实主义与非现实主义之间的矛盾，对宗教的虔诚或不虔诚，对自我真实内心的认同与不认同，与周围世界的相融与不相融，妥协与不妥协……电影之外，主人公的困境是适用于绝大多数人的。矛盾无处不在。人和人产生联系的时候，矛盾随之诞生；人和人尚未产生联系，矛盾依旧会在人的肉体与精神，或精神的潜在层面与显性层面之间悄然诞生。

《女武神》的乐声进入高潮，影片中的人物纷纷站起，场面陷入混乱时，我的内心感到异常舒适。主人公最后达成了和解，消弭了矛盾，认同了自我，我认为这是虚假，虚幻的。只有矛盾才是真实，圆号声穿透云层，战斗女神杀气腾腾地翱翔，地面上的凡人们各执一词，于自身挣扎，于彼此纷争不休，这才是常态。“矛盾”才是世间常理。认识并接受了这一点，就不会认为世间有什么不能理解和接受的，超出“常理”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