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我不知道蚕豆耳朵能听到什么。现在我总算懂了。我想,蚕豆耳朵是能听到声音的。它听到的,是大地的心跳。
□低眉
其实我养过一株蚕豆。不是亲身养的,相当于是抱养吧。说是抱养,也没行那么多的复杂规矩,不过就一个念头的事。我在北沟里走冰的时候,发现了它,塌在那里的一张愁眉苦脸。在结了冻的沟岸边上,一点点矮,脸和身子简直是连在一起,愁着眉,苦着脸。瞧它叶子的颜色,都发了深,被冻僵了吧?天这么冷,它一个人在这阴山背后,不见阳光。而且霜也会来打它。我的心里,起了一股没来由的怜悯,决定把这株蚕豆看成是我养的。
这就完成了对蚕豆的收养仪式。我不管它先前是什么情况。很可能也是我妈妈种下来的。我认下了它,它就是我养的了。我跟它之间,建立了一条隐秘的联系,这联系虽然看不见,却能感觉到。这事是由心来确定的,心里认了就行,谁我也不会告诉。它是我的蚕豆,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蚕豆,独一无二的蚕豆。
从此看它的目光不一样。跟看任何一棵别的蚕豆不一样。跟任何一个别人看它也不一样。除了经常去看它之外,别的事情我也不会,它也不要。我总是一个人偷偷去看它。除了担心它会死掉之外,我还担心它开不出花。另外我希望它最好和别的蚕豆不一样。与其说我是在期望一株蚕豆开花结果,倒不如说是我在期望奇迹的发生。
我不知道被我认了的这株植物最后能不能长成另外一种别人从未见过的东西,毕竟它是如此的矮小,看上去和别的蚕豆一点也不一样。我一有空就去看它,怀着奇特的占有的感情,而又不仅只是占有。天暖了,大地回春,万物生长。它也渐渐返青,像苍白的人红了脸。阳光照耀在北沟岸上,我替它觉得暖洋洋。
我保持着每天看它一次的习惯。真正的春天来临了,所有的蚕豆都开出了眼睛一样的花朵。它也开了,只是开得少一些,只有一朵。它还是比别的蚕豆矮一头,但是毫无疑问,它确实是一株蚕豆,而不是别的什么。它拿眼睛一样的花朵看着我,仿佛有什么话要说。事隔多年,我想起这一幕,发觉当时在心里涌起的,竟不是欣喜,而是一丝我自己也无法察觉的失望。
事实证明,它不过就是一株有点不幸的蚕豆而已。现在,这株蚕豆不仅开了花,而且还结了果。它的豆荚只有可怜的一个,还比别的豆荚格外小些。这时我已经抛弃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切切实实为它高兴起来。原来它也能开花!原来它也能结果!妈妈让我捋蚕豆叶子给猪吃,我都是捋别的蚕豆,不捋它。这可能就是我对它唯一的照顾了。我怎么忍心去捋它的叶子呢?我也不会摘它的耳朵。我找了的,它没有长出蚕豆耳朵来。即使它有,我也不会摘。
暮春的每一个中午和黄昏,我们扑在每一株蚕豆那里,找蚕豆耳朵。蚕豆耳朵是一个指甲盖那么大的小漏斗,一般都长在蚕豆叶子的顶上。有的蚕豆有耳朵,有的蚕豆没耳朵。找到一朵蚕豆耳朵就欣喜若狂,要把它摘下来,放到袋子里的。有时我也会俯下身子,谛听。我想听到蚕豆耳朵里的声音。从前我不知道蚕豆耳朵能听到什么。现在我总算懂了。我想,蚕豆耳朵是能听到声音的。它听到的,是大地的心跳。还有春天的味道,以及生长的秘诀。
不知是谁,开始传说蚕豆耳朵能治病。具体治啥病不知道,反正公社药房是收的。也就是说,蚕豆耳朵是能卖钱的!我们个个都来了劲,一心扑在蚕豆耳朵的事情上,把别的事情都忘掉。整个生产队里的蚕豆耳朵都被我们摘来了,我们带着自己的蚕豆耳朵各自回家,却忘了把口袋里的蚕豆耳朵拿出来。蚕豆耳朵的汁水,把我们的口袋洇得上了颜色,一个个的耳朵,也变得颜色深起来,一天不到,就瘪了,枯了。其实蚕豆耳朵,不过就是一种变异的叶子罢了!我们不会管这些事,屁股一转,又摘起了蚕豆耳朵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