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江海文学

取 暖(小说)

□周蓉

绘图:瞿溢

到底是腊月了。风吹在身上,让人有一种被入侵的感觉,每个毛孔都不放过,尤其在这过了晚上9点以后的乡村。虽是紧邻着一条热闹的新修的公路,村里人还是秉持了早睡早起的习惯。这个点儿连狗都不愿意多叫一声,除了路灯没办法地亮着,人们都早早睡下了。

珍老太从半凉的被窝里起身,披上棉袄,开了盏小灯,从脸盆架上端起半盆已放置了几个小时的洗脸水,开了后门,把水泼了出去。摸索着又重新躺上床,半披着棉袄,斜靠在枕头上,叹了一句:“真是个鬼天气,咋这么没魂的冷啊!”穿着袜子的脚底冰冰的,两只脚擦了又擦还是没用。年纪大了,火气消了,脚都不听使唤了。珍老太又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不是今天站久了。

今天真是难得,儿子、媳妇、孙子阿兵齐齐都在家吃晚饭。尤其是阿兵,自打去了一家说是总部在山西的什么公司上班之后,总是要去山西出差,一年中有大半光景不在家。平时偶尔回来,要么窝在沙发上玩手机,要么就带着几个朋友开车出去。阿兵有辆他爸淘汰的二手宝马,虽说是辆旧车,但在他那圈朋友里还是很阔气的存在。珍老太看到常来找她孙子的也就固定的几个小年轻,有男有女,穿戴都很花花绿绿。其中有个姑娘,大冬天的,经常里面就穿个低领衫,外面套件羽绒服。珍老太不止一次看到她和其他几个小青年打闹时,略微一低头一弯腰,白花花肉鼓鼓的胸部就颤悠悠地在衣服下抖动。珍老太真担心那圈窄窄的领部兜不住那团肉。换作她年轻时,是断然不敢这么穿的。现在的姑娘反正也不忌讳,又不怕冷。平时那群小青年到家里来找阿兵,总是呼啦一下直接往楼上奔去。珍老太坐在她自己房间的门口,剥着花生,做点杂事。年轻人的事她不想问,也管不了。

人到了一定岁数,说出来的话就像墙上的风化了的石灰,稍有动静就扑簌簌地往下掉。空气中只见粉尘,没人拿你的话当回事。自打进了80岁,珍老太就摸清了这条规律,彻底消弭了年轻时的争强好胜,快言快语,变得像尊慈祥的菩萨一样,安详地被供养在家里。儿子大平对她算好的了,每月给她生活费,她有时不舍得用,就被大平吼:带着这些钱进棺材啊!明天买点骨头回来炖汤!尽管买回来的骨头几乎都会被儿媳妇吃掉,但珍老太不觉得委屈。只要这两口子就这样安安稳稳地维持着日子,不打不闹,就算让她顿顿喝白开水也愿意的。

珍老太年纪是大了,但年轻时的那股洞察世事的灵敏劲儿还在。孙子阿兵带过好几个姑娘回来一起玩,但珍老太还是一眼就看出那个“沟姑娘”跟孙子的关系不大一样——暗地里,珍老太给那个爱穿低领衫的姑娘取了个外号叫“沟姑娘”。想到这里,珍老太都有些发笑,这还是从儿子媳妇半夜吵架中偷学来的。有一天深夜,又听到楼上传来隐隐约约的摔东西的声音,珍老太蹑手蹑脚地上了楼,贴在儿子房门前,心惊胆战地听到儿媳妇美萍正骂着儿子:“你这个杀千刀的,你跟那个女人搞在一起,就因为她奶子沟大是吧?”自此,珍老太才明白,原来胸口那两坨肉之间还有个专门的称呼叫“奶子沟”。后来珍老太就在心里把阿兵常带回来的那个姑娘称为“沟姑娘”了。

想到阿兵和那个“沟姑娘”,珍老太就忍不住皱眉。这又算哪回事呢?孙子阿兵和孙媳妇结婚才5年多,不住在一起都有3年了。两个孩子当年谈的时候可是只恨眼睛手脚不够用,饭桌上都能脸对脸的。有时孙媳妇,那时还不叫孙媳妇,是孙子的女朋友小雅,嘴巴也甜,“奶奶”“奶奶”的叫个不停,直喊得珍老太对最疼爱的孙子爱屋及乌,逢人就“我家小雅”地说。儿子媳妇不在家的时候,饭桌上经常就他们三个人。珍老太好几次看到小雅咯咯笑着,喂孙子吃口东西,手却伸到桌子底下,在阿兵的大腿根部掐了一把。阿兵也不避讳,手也随之精准地抓向小雅的胸。这些饭桌不宜的举动珍老太都看在眼里,却又假装耳聋眼瞎,只管低着头扒拉着饭,再起身慢慢地收拾碗筷。可是珍老太就死活不懂了,当年在饭桌上你撸一把我抓一下的小两口,怎么在婚后就迅速地翻了脸。小雅带着4岁的儿子常住娘家。听儿子说,这有个专门的说法叫“分居”。珍老太可管不了那么多,在她看来,夫妻俩天经地义就该在一个被筒里睡觉,不睡觉,大冬天的焐脚也是个伴儿呀。怎么现在的这些孩子又不在一个被子里睡觉,又不干脆离婚,而且也没见阿兵脸上有什么愁容,回回看见他,小眼睛都眯着笑,“沟姑娘”已经有几次晚上没有回去了。这些珍老太都知道。

珍老太本来早就想好要一心当尊佛算了,但实在太疼爱这个孙子,有一回实在忍不住,跟孙子说了句:“你们小夫妻俩还没正式离婚吧?你带女伢儿回来也注意点,邻里都在说呢。”没想到,26岁的孙子哈哈笑着,伸筷子夹了一块牛肉扔进嘴里,边吧唧吧唧嚼着,边含混不清地说:“奶奶,你儿子在外面也有女人,还不是照样和我妈住在一起。有什么样的老子就有什么样的儿子,我提前在给你物色下一个孙媳妇呢,奶奶!”说完,阿兵还用手拍了拍珍老太的头顶,很亲昵的样子,像小时候她带阿兵时,常用手拍拍他的小脑袋一样。只是一晃近二十年过去了,这个动作的主人已经易主,很多事情早已不是她这个老太所能理解和把控的了。阿兵这个带着深深岁月感的动作让珍老太心里一热,又有些止不住的心酸。算了,珍老太从那天起,就再没过问过孙子的事。

珍老太杂七杂八地想了一阵,听到门上响了几声轻微而仓促的敲门声,连忙披上棉袄,打开一道小门缝,刚好能容外头的人侧身闪进来。

“今天家里有事啊?”进来的福老爹边搓着手边小声地问珍老太,“看你这屋子里的小灯到九点多才亮。家里有啥事嘞?”

“有个啥事啊,就是小兵今天带着个姑娘回来吃晚饭,一堆的碗要洗,慢了点儿。”珍老太笑着说,边说边脱了鞋脱了袜子坐进被子里。福老爹也脱了鞋坐到床的另一头,手伸进被子,把珍老太的一双皱巴巴的冷脚放在自己的小腿间夹紧。

“这天真是冷得要死嘞,你要不把我那条电热毯拿去吧。”福老爹忧心忡忡地冲着对面的老太说,“要不我帮你把脚焐热了,一会一走,你还得冷。”

“唉,不碍事的。”珍老太叹了口气,“人老了,反正一晚上也睡不了几个小时,你来跟我说会话就行……今天你丁丁也回来啦?大半年没看到这孩子,又长高了。”

“长高了有啥用,还不是跟他爹娘一样。”福老爹闷闷地吐了一句。

珍老太瞧着对面老头子的脸色不是很好,也没有多问。谁家没有一屋子的辛酸事呢。珍老太这点跟村里其他老太不大一样,珍老太其实是有些看不起常和她一起摸个小牌的福姑娘英姑娘她们的,她们每次抓着牌,嘴里也不得消停,不是说家里的儿媳对自己使脸色了,就是说哪家的小媳妇肚子怎么还没大起来的,每次看她们一脸操心的焦虑样,珍老太都是淡淡笑着的,牌不紧不慢地摸,该输的钱一分不差地给,旁边放着的葡萄干小碟子里也时不时地拈上几粒。但她不多接老姐妹的这些话茬,谁家没有一屋子的杂事啊,那些摊在各人命头上的事,喜事难事,忧心事尴尬事什么的,就让各人自己去承担好了。珍老太想,帮不上忙的背后起劲儿说又有个啥用。说到底,珍老太倒有些接近大城市老太太的气质,轻易不管闲事,不听是非。

正因为这样,看着坐对面的一脸愁容的福老头,珍老太顿了顿,还是什么话都没说,拿过床边小柜子上早就准备好的几块“好吃点”小蛋糕,递给他,吃几块吧,你晚饭肯定也没吃饱。

方午珍在晾衣绳上晒着衣服,洗衣机里搅出来衣服蟒蛇似的盘在一起。要不是天气实在太冷了,方午珍是不会用洗衣机的,不就是费点时间费点手劲儿嘛,何必花电费呢,而且井水也不用花钱。方午珍边抱怨着鬼天气,边把毛衣褶皱的边角往下扯扯,在衣服的缝隙里看到了前屋珍老太的儿媳美萍,正推着辆电瓶车出来。照时辰看,大概是要往菜市场去。方午珍赶紧推开连搭着晒一块的毛衣,露出半张脸,冲美萍急急地喊:“哎!美萍!美萍!”又喊又招手,火烧眉毛的样子。

美萍放下电瓶车,三步并作两步溜过去,撩开晒着的被单,两人刚好在被单后照面了。

“又去了是么?”美萍长得胖,再加上心里又气急,一张脸真就涨得跟猪肝似的。

“可不是!这么冷的天,老不要脸的偷偷摸摸地往外跑!”方午珍压低了点声音,愤愤地说。

“上梁不正下梁歪。做娘的喜欢偷汉子,儿子难怪也——”美萍咬牙切齿地骂了前半句,又生生地把后半句咽回肚子里。再怎么样,自家男人的那点风流事,还是留在以后再跟他算账不迟。想到婆婆珍老太这把年纪了还跟福伯不清不楚,美萍在心里狠狠骂了句“老骚货”。难怪儿子也不正经,家里的男人大平以前虽跟自己不太合得来,也没公开在外面养女人,现在倒好,经常夜不归宿,坦然地跟别的女人躺一块儿,这天杀的,没准就是跟他老骚娘学的。(一)

2020-08-06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28777.html 1 3 取 暖(小说)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