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增华

一声汽笛长鸣，我跟随人们从湿漉漉的水码头上岸。临近傍晚，公社里也没有什么住的地方。老同学很是激动地领着我走过泥泞小路，上了停在河边的小木船。不用说，就是到他学校去，与他抵足而眠吧。

那是一九六五年，水乡，老通扬河北里下河地区，一场又一场大雨，那里的瓦甸公社，正演绎着艰难的“十涝十排”、战天斗地的动人故事。我临时调到县征兵办公室帮忙，奉命去了解“十涝十排”战斗中不忘保卫祖国，努力做好夏季征兵的情况；顺便去看看在那里一所小学工作的老同学。那时，水乡交通不便，只有一趟轮船可坐。通讯也单一，只有提前写信约定。

至今还记得那心动的场景：小小的木船，游走在白茫茫的宽阔水面上。白茫茫的水面向远方延伸，渐渐地朦朦胧胧起来。一把亮光光的镰刀似的明月高高地悬挂在天际，不时被河边的树枝、芦叶遮掩，像一位小女生，害羞地躲着我们，跟我们捉迷藏。

我们不仅仅是初中同学，而且都喜欢文学。不是同班，大概是因为看过学校组织我们用稿纸誊写的所谓好作文（贴在厚纸上），认识了，课余有些交流，成了好朋友。他师范毕业，逢困难时期，学校流生增多，教师精简下放，加上他身体缘故，未能分配。后来，他身体好了，找我一起去找领导，好不容易安排到里下河地区。我们常有书信往来，有着纯朴的友谊。他家和我家一样，都住在老通扬运河以南，不是水荡子，不识水性。

今天，他独自一人来接我，而且是用小木船。我正迟疑间，他已安排我坐好，划动小木船。我仔细看，那把桨，却是一把大锹。长长的木柄，装一把大大的蒲扇似的铁锹。他出力地划着，船边水面荡起一道波浪，急急地向后逝去。小木船稳稳前行。我真刮目相看，“旱鸭子”成了“水鸭子”了。

空气里飘着荷香。原来在河边水面上长着扇子大的荷叶，已有红红的莲花，亭亭玉立。

划着小船，不知不觉，水乡的夜来了。远处，天空中镰刀似的月开始明亮起来。水面上跳跃着一闪一闪的亮光。河面安静，野鸟飞过，那是在觅食。偶尔，一只青蛙扑通一声，潜入水里，闹腾起小动静。

前面隐隐约约地出现一个长长的“一”字。同学告诉我，那是桥。桥与水面几乎融为一起。靠近了，看清了，七八节木板连接。不宽，大概两市尺。同学不再划船。他轻轻地用锹顶起一块桥板，向前，向前。桥板离开了桥，我们的小木船也就过了桥。小木船折返过来，大铁锹又顶着那移动的一块桥板，放回原处，木桥又完好了。

小木船在白茫茫的水面上滑行。镰刀似的月渐渐地下沉，不再那么明亮，淡淡的橘红，好美啊。河面上升腾起薄薄的乳白色的雾。空气清凉。

在一个有用水码头的河口，同学手中的“桨”终于停下来，慢悠悠地靠近。

夜色笼罩，那么宁静。黑乎乎的田野中有几点亮光。上岸，进屋，点亮小煤油灯。同学进了学校的小厨房，忙晚饭呢！

厨房里有灯光，有说话声。原来是学校的邻居送鱼来了。厨房不大，与农村人家一样，两只小锅：一口锅做菜，一口锅煮饭。只是多了一口大锅，同学介绍，那是给学生蒸从家里带来的饭菜用的。

灶膛里亮起火光。厨房里顿时明亮起来。灶火红红，炊烟袅袅，俨然是一个家呵。

校邻是一位老农，一脸胡须。已经是夜里了，还戴着一顶草帽。他敞着胸，脚上穿一双草鞋。我注意到，厨房里挂着几双稻草鞋呢。这时，我才注意到，我那同学也像老农，敞着胸，只是没有胡子，穿一双早已旧了的草鞋。

“水荡子没什么好吃的，有的就是鱼，还是刚刚用网捕的，放心尝尝鲜吧！”校邻一脸笑，真可亲。

我的同学也不客气。“好，我正愁没下饭菜呢！”说话间，取出鱼篓子里的鱼，忙乎起来。

我正痴迷地看着草鞋呢。老同学神采飞扬，话匣子打开了： “穿草鞋，可是我们水乡一大特色。我们这里水多，桥多，桥长，桥板滑，有了这草鞋，就稳住了，不怕滑倒。特别是干农活，走泥路，更少不了草鞋。”

灶膛里火光灿烂，哔哔啪啪响。

我们又谈到桥。

这水乡的桥，到了冬天，水退了，水位下降，桥板与水面之间距离大了。桥板狭窄，节数多。从桥上向下看，离水面好像那么远，真惹人心慌得很。遇上冬天的西北风呼呼地吹，桥直摇晃，怕人呢！

吃过晚饭。我和同学从河里舀了两瓷盆水回到宿舍。其实宿舍就在河边。从窗户里就看到河里白亮亮的水，从屋里的后门岀去就是河塝，用水很方便。往日，他们多是晚饭前后下河洗澡。今天夜已深了，就捧两盆水回来洗。

本来，我们抵足而眠。同宿舍还有一位老师，见同事有客来，就回家了，把铺留给我们。同学说，这是一位“耕读老师”，他们工资不多，教学之余，可以回家干农活，拿工分，所以称之为“耕读老师”。学校也叫“耕读小学”，一般按生产大队办，是初级小学，一到四年级，设一到两个复式班。老师上课，一个年级一个年级地教，其他年级做作业，温习功课。

还好，有蚊帐，不用蚊烟。我们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聊着，渐渐地进了梦乡：一条小木船在白茫茫的河面上悠悠然前行，越过一棵棵树木、一丛丛芦苇，一把镰刀亮光光地挂在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