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些,美萍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痰,旋即想到这毕竟是在人家的晒场上,又赶忙伸出一只脚,将那口痰使劲摩擦到只剩一个湿乎乎的印记。 “我们家这老不正经的,要出丑也不要连累到我们,我好歹也是在村里跑跑的干部。”方午珍一弯腰,抓起一件衣服,“嘭”一下,抖开来,撇了撇嘴,咬着牙哼出了一句话。 吃饭的时候,因为心里憋着一团火,美萍端饭碗的动作明显就比平常猛了一些,幅度有些过大了。珍老太看看儿媳的那张肉脸,没敢多问什么,低下头只管吃自己面前的菜。 男人大平看不下去了,“砰”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冲着老婆吼了一句:“要死啊!做什么死脸色呢?” 美萍被男人高嗓子一吼,那股横气愣愣地在脖子间怔了会儿,然后缓慢地艰难地往下坠了坠,至少一半回到了胸腔里。横遇上横,总归是勇者胜。夫妻二人方才那股无形的杀气一过招,美萍先输了半截,但毕竟还有半截的怨气耷拉在外面,狗舌头似的吞不进肚里。想了想,还是恨恨地压低了声音,尽量不让大平看出那股声音的发力方向是朝向他老娘的。 “狗不二十五的大冷天,还有睡不着的人不怕冷,夜里跑来跑去的串门呢,哼……” “别阴阳怪气的,有什么屁话就说。”大平瞪了一眼老婆。 “我有什么话呦,是别人在嚼舌头,说大半夜的还看到有人缩头缩脑地往人家的屋子里钻,也不知干吗去的……” “吃你的饭吧你!多管什么闲事,下午灿灿放学你跟你儿子一起去,把孙子给我接回来。这小子,我又有个把月没看到他了。”大平朝老婆吩咐了一句,又看了一眼珍老太,拿起桌上一个小空碗,把自己碗中的温黄酒倒了半碗出去,递给老母亲,“喏,喝点酒暖暖身。” 珍老太无声地笑了笑,知道儿子在帮她。一口酒下肚,胃里好像真的暖和了一点。 唉。珍老太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一丝惭愧又从心底升上来,和那股暖意纠缠在一起,在胃里翻腾。说到底,母子的心终究是相通的。珍老太真不愿意儿子因为她的事被媳妇这样数落。一想到这,碗里的那点酒真是有点喝不下去了。 只有孙子阿兵一直头也不抬地保持着右手夹菜、左手拿手机的姿势,手指头迅速而熟稔地在屏幕上划来划去,不时地哈哈笑几声,似乎方才桌上那一股暗含的刀剑气完全没近得了他的身。 大平盯着儿子看了一会,却始终没等来儿子的抬头,终于忍不住朝儿子丢了一嗓子:“都是有儿子的人了,还这么玩玩玩!只知道看手机,接灿灿的事都跟他妈妈说好了没有?” “嗯?哦,说好了。下午4点。”阿兵忙中偷闲地回了他爸一句,又刷刷地在手机上点击起来,不时还哈哈笑两声。 美萍坐在儿子侧面,本来还想借着下午一起去接孙子放学的机会跟儿子叨上几句,但看他从捧碗起头就没抬过,心里也就凉了半截,知道这话是说不上了。 三 福伯斜靠在床头,双手袖在藏青色的棉布大袄里。饶是这样, 还是觉得冷,脚冻得跟块冰坨子似的。这个空而小的屋子里唯一暖和的可能就是插着电的电热毯了。想到至少还有个温暖的地方在等着他,福伯的心稍微宽慰了一些。 快九点了。珍姑娘怎么还没来的呢。福伯的心有点堵,又夹着说不出的难过,但泪是流不出来的。人老了,要是偶尔掉个泪也就变成了件羞耻的事。用他儿媳妇方午珍中午在饭桌上的话来说,有人一把年纪都活在狗身上了,说几句还丧着个脸呢。 福伯知道儿媳的这一番狠话想当面说出来不是一天两天了。但上午和珍老太的那个照面可能是个导火索。 上午去村子里的一座老庙光明殿敬香时,刚好碰上了也去敬香的珍老太。两人拉了几句闲话后,珍老太瞅着四下没人,往福伯跟前凑了凑,低声跟他说,晚上给他端盘砧肉丸子来,刚做好的。当时他是点着头又急忙摇头说,你自己吃吧,我这有…… 有什么有,我还不知道你平时都吃点啥啊。珍老太打断了他的话。 福伯呵呵地笑了。又跟珍老太说了几句闲话,转身回去。才转过身陡然便望见了在不远处自留地里拔黑菜的儿媳方午珍。她正单手叉着腰,一只手拎着一颗刚拔出来的肥大的黑菜,定定地朝自己这边看着。 福伯的心不知怎么就有点慌了,赶紧低着头,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家走。方午珍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站在田里,福伯没敢多朝她那边瞅,在经过离她最近的那条田埂时,依稀看到儿媳侧头朝黑菜田里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 福伯到家后就没敢再出门,把被子掸掸好,几双泛着毛边的棉鞋摆摆正。屋子就那么大,东西就那么多,也没多少杂事要让他来动手。离吃饭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却不知怎么打发——电视机又坏了。之前跟儿子说过几次,儿子只说知道了,却又迟迟没有人来修。有次趁着桌上气氛还好,福伯又跟儿子说,“我那台电视机几时请个人来看下嘞,收不到台了。”儿子还没出声,他媳妇冷着脸回了一句:“吃完了早点睡一样的,以前没电视看,还不是照样过。”福伯就没再提修电视的事情。当然,儿子可能也就更加忘记这事了。 好不容易到了中饭时间,福伯特意只盛了小半碗饭,夹了几筷子黑菜烧慈姑放在碗里,想着赶紧把它们吃完。不料,儿媳的声音还是冒出来了:“有的老人家啊,大白天的也忍不住要骚到一起说个话,自己不要脸,我们这些儿子媳妇还要呢!也不知道一把年纪是不是都活到狗身上了……” 儿子抬起头,看了一眼老父亲,又朝老婆说了一句:“吃饭,吃饭。”就又垂下眼皮开始吃。方午珍从鼻腔里重重地喷出了一个“哼”字,那气息有些过于浓重,又夹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震慑意味,福伯的一口慈姑噎在胸口,好半天不得下去。 九点半的时候,福伯终于听到有人在窗子边轻轻地敲了两声,连忙起身,顾不上揉揉坐得酸胀的小腿,赶紧去开了门。 珍老太带着一身寒气进了门,手里端着一盆砧肉丸子。 “这么冷,你还拿过来作甚哎。”福伯小声对珍老太说着,转身在搪瓷茶缸里倒了一缸热水,端给珍老太,“捂捂手,捂捂手。” 珍老太接过杯子,没理会福伯的埋怨,在小木凳上坐下,“我不给你做,你自己会做啊?明天就是来姑娘的忌日了吧,总要准备点她喜欢吃的东西啊……”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福伯看着坐在小木凳上瘦瘦矮矮的珍老太,刹那间有些恍惚,老伴来娣走了都已40多年了。年轻的时候来娣是什么模样都快记不清了,只记得她喜欢梳一根油亮的大黑辫子,盘在后脑勺,腰板直直地跟他一起下地干活。他进厂后,她经常在煤油灯下边纳鞋底边等他下班。可是人再好又有什么用,什么都拼不过一场病。 (二) 取 暖(小说) □周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