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紫琅茶座

露天电影(之三)

父亲用自行车驮我去“东海部队”看电影。我们去晚了,只好到银幕后面看,而银幕后面也站满了人,我只好爬到自行车后座上。

□刘剑波

在我童年记忆里,有两个庞大的磁场至今仍印象鲜明,历久弥新。一个庞大的磁场是菜场。那时小镇还没有一个正儿八经的菜场,街道就是菜场,可以这么说,街道有多大,菜场就有多大。从东街头的包桂红家门口起,到西街尾的胡福基家门口结束,沿街摆满了一应交易的各种农产品。当然,海产品,主要是文蛤,悉数收于八鲜行囊中。一大早,菜场像巨大的磁铁吸引四乡八邻的人们马不停蹄地赶过来。我姥娘把赶早市称为赶集。与山东高密村镇不同的是,后者十天半月才赶一次集,而我们这儿天天都赶集。我姥娘起得很早,我家对门(隔着一条马路)的陆善堂家也起得很早。陆善堂早上起来做的头一件事,是将修理脚踏车的一应家伙摆到门口,包括打气筒。打气筒遍布油渍,把手上也是乌漆抹黑的,即便如此,来给车胎打气的也是络绎不绝。陆善堂好像有一辆永远也修不好的脚踏车,他将这辆车子脚朝上置于当门口,然后他坐于两个车轮之间,埋头捣鼓什么,既像是接车链,又像是补车胎。然而,在我看来,他像在放电影,不过,我从未见过车轮这么大的片子。有一段时间,我希望电影片子有车轮这么大,这样就不必中途换片子,人们的兴致就不会被突然掐断了。

我姥娘挎着菜篮走出院门时,除了看到坐于两个车轮之间的陆善堂,还看到去茅坑倒马桶的冯耀珍。冯耀珍是陆善堂老婆,很胖,人很良善,我们这些孩子都叫她胖子大妈妈。而我姥娘则称她为朝东家的。端在冯耀珍两只手上的圆形马桶很大,像一面大鼓。平时,这马桶就搁在脚箱里。那个年代,启海人家女儿结婚,陪嫁之一就是脚箱。脚箱主要是放马桶用的,摆在床前的踏板上。因为装在里面的排泄物太多,马桶显得很沉重,所以冯耀珍只好将马桶贴在肚子上,让肚子分摊马桶的重量,一摇一摆地朝茅坑挪着步子。看上去,冯耀珍就像个十月怀胎的老孕妇。把这么重的马桶端到茅坑,其实是个技术活儿。且不说手臂得有力量,步子也很有讲究——步幅既不能大,也不能小,最重要的是把握好韵律,让马桶里的排泄物有规律地摆荡。所以,冯耀珍按照一定的节拍挪动步子,要是节拍错了,马桶里的排泄物就会溢出来。

陆善堂家的茅坑正对着我家院门。我至今仍记得茅坑座左侧有个长方形的小墙洞,里面摆着那个年代使用的“厕纸”——一捧剖开的芦苇秆。那不叫擦屁股,而是刮屁股。这时,冯耀珍已经来到茅坑前,她看到我姥娘正从院门出来,便说,“姥娘去买菜啊?”。当着面,我姥娘不叫冯耀珍“朝东家”,而是称呼“他大妈妈”。我姥娘说,“他大妈妈,俺去赶集呢。”我姥娘虽然来南方多年,但还是保持着当年在山东老家的习惯,将“买菜”说成“赶集”。说话间,车辆和人流从马路呼啸而过,涌向东街口,并从那儿朝街心汇聚。早晨的小镇喧腾起来了,各种声音次第响起。它们扭结纠缠在一起,互不相让,又相互拥抱,使得整个小镇动荡起来,摇摆起来,这种状态将持续大半个上午。这是小镇的日常景观,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另一个庞大的磁场就是“东海部队”的露天电影场。每隔十天半月,就有一辆马车从小镇东街口的马路上疾驰而过。马车上驮着放映机和放映员。从马车驶过的那一刻起,人们就奔走相告:“晚上‘东海部队’放电影!”。小镇顿时喧哗与骚动起来。与此同时,消息像长了翅膀,从小镇飞向四乡八邻。当黄昏降临时,人们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朝“东海部队”涌去。那种劲头绝不亚于早上到小镇的赶集。那其实是另一种赶集——赶精神之集。有一次,我姥娘也迈动着粽子小脚,赶到“东海部队”看电影。她被人流裹挟着,东倒西歪,最后只好停在路边,等人流涌过去再踽踽独行。我常想,那个年代,要不是有“东海部队”的露天电影,人们的精神生活该是何等的苍白啊。

“东海部队”的露天电影场其实是个篮球场,位于部队的大门外。在篮球场与大门之间有条沙砾铺的甬道,道路的北侧安放着一座木头岗亭。站岗的士兵一般都待在岗亭里,从外面根本看不出什么。有时我们这些孩子会产生错觉,以为岗亭是空的。可是当我们蹑手蹑脚跑过去(部队大院内的生活对我们的吸引力太大了),岗亭里突然有枪刺伸出来,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们吓得掉头就跑,一直跑到很远才敢停下来。转身看,并没有人追出来,这才大大松了口气。

用篮球场来放电影,根本盛放不了潮水般的观众。很多人只好在银幕后面看。在银幕后面看与在银幕正面看,同样能满足视觉欲望。但我不喜欢在银幕后面看,这会给第二天跟小伙伴重温电影情节时,带来叙述障碍。因为从银幕后面看,人物的所有动作都是反的。有一次,父亲用自行车驮我去“东海部队”看电影。我们去晚了,只好到银幕后面看,而银幕后面也站满了人,我只好爬到自行车后座上。电影场最好的位置留给了解放军,我看到对面的解放军坐成整齐的正方形。那时我多想坐到他们中间啊,这样不仅能在最好的位置看电影,而且还能抚摸他们夹在两膝间的枪,那可是真家伙啊。我一厢情愿地认为,父亲能满足我这个欲望。父亲当过兵,我天真地以为父亲是认识“东海部队”的解放军的。当我把这个想法说出来时,父亲并没有理我,而是一个劲地抽烟。一直到把电影看完,父亲也没吭声。我委屈极了,在回家的路上,我差点哭出来。后来我才意识到,我的这个想法是多么荒唐啊。

2020-12-22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45020.html 1 3 露天电影(之三)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