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夫
我猜想邱师傅天天忙于送水，无暇跟人说话。所以，他太想说话了，他应该有很强的倾诉欲，因此他在小便时也不放弃说话的机会。“我小便好了，你有什么事就说吧，我洗耳恭听。”我直截了当地说，医生查出你爸爸肺部有肿瘤，快带你爸爸去医院治疗。“我爸爸？我没有爸爸啊。”瞎说，你怎么没有爸爸呢，爬行老人不是你爸爸吗？“我真的没有爸爸，这话不是我说的，这话是我妈说的。很多年前，我还小，刚上一年级。他在码头上抬杠棒，就是搬运货物的码头工。有一天，有远方驶来一条货船，行船的是一个妖媚的女人。他卸完船上的货，就跟着那个妖媚的女人跑了。妈妈领着我天天到码头上等他回来，有人对我妈说，别等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可是妈妈还是带我天天到码头上等。等不到他，我就不停哭，我说我要爸爸。妈妈就是在这时跟我说那句话的，妈妈说，你再也没有爸爸了。没有了顶梁柱，好端端的一个家就塌了。为了再把这个塌了的家顶起来，什么脏活儿累活儿都干过，甚至还做过淘粪工，妈妈用吃尽辛苦挣来的钱养活我和爷爷奶奶。有天上午，我回家拿东西，那时我已经上三年级了。我记得我是回家拿红领巾的。那天，妈妈一早就出去了，忘了给我系红领巾，所以我没系红领巾就上学去了，老师让我回家拿。我到家时，家里没人，爷爷奶奶出去买菜了，妈妈也没回来。就在那天黄昏，妈妈从码头上跳了河。那个码头是那个妖媚的女人的船停泊过的码头，他也是从那个码头上跳上了那个妖媚女人的船。很多人对我说，你妈去找你爸了。我以前没有爸爸，现在又没有了妈妈，你无法想象我是怎么活过来的。如果我告诉你，我经常拣垃圾桶里的东西吃，你会相信吗？有些住户把吃剩的红烧肉倒进了垃圾桶，我就拣那些红烧肉吃。有些住户把没吃完的肉骨头扔掉了，我就拣出来吃，我就像狗那样啃那些肉骨头。夏天，垃圾桶里经常有馊了的西瓜，我就拣那些西瓜吃。我总是躲在离垃圾桶远一点的一棵树或一垛墙后头，有人来倒垃圾，一离开垃圾桶，我就飞快地跑过去，拣能吃的东西。奇怪的是，尽管我吃了很多那么脏的东西，可是我从来没生过病，反倒是越活越壮实了。我是多么羡慕那些有爸爸有妈妈的孩子啊。说心里话，我更希望有个爸爸。要是我有个爸爸，我就不会被那些孩子打得鼻青脸肿的了。当那些孩子骑在我脑袋上，逼着我从他们的裤裆里钻过去时，要是我有个爸爸，他们就不敢了。要是我有个爸爸，也不会到垃圾桶里拣那些肮脏的东西吃了。可是我没有爸爸，这话我妈早就说过了。”
邱师傅一口气说了那么多，他不想再说了，准备挂电话。我说你先别挂，我说我想知道爬行老人跟那个妖媚的女人离家出走，浪迹天涯，怎么又回来了。“对不起，我无法满足你的好奇心。我只想简单告诉你，老东西是在六十岁那年独自一人回来的，他衣衫褴褛，两手空空。老东西想回家来住，被我撵走了。老东西说，我是你爸爸，你不能撵我走。我说，你怎么会是我爸爸？我早就没有爸爸了。他还想赖着不走。我警告他，你再不走，我就把你从那个码头上扔进河里去。谁说一个人不能两次进入同一条河流？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就是从那儿抛下我和妈妈，上了那个女人的船？我妈也是从那个码头上投河自尽的。老东西只好出去租房子住，可还是不断找我。他找我，别的不说，就说一句，我是你爸爸。我被他烦够了，我对他说，好吧，我退一步，我答应你死了我给你收尸。我不许他到你们那儿当模特，我说，你要是还去当模特，你死了我就不给你收尸了。他死活不听，那也就不要怪我不给他收尸了。好了，就这样吧，我要去送水了。我每天必须送十车水，再说下去，今天的任务就完不成了。完不成任务，老板就会扣我工资。”邱师傅，我再说一遍，你快带你爸爸去医院治疗吧，这种病千万不能拖，再拖，你爸爸就会死的。“他这种人早就该死了，不过，他死了，我会给他收尸的。人不能做得太绝，对不对？”邱师傅，这么多年了，你就不能跟你爸和解吗？我没想到一个送水工说了一句极富文化含量的话：“和是需要内心的力量来支撑，可是我没有，我所有的力量都拿来养家糊口了。”
很快就放寒假了，爬行老人当模特的工作也告一段落了，罗伯特的意思，等到明年开学再聘请他。我和静音决定到温暖的三亚去度寒假——海鲜、海水浴和热带水果，这三样东西强烈地诱惑着我们。临行前，我很纠结，要不要把那次检查的真相告诉爬行老人。我听从了静音的建议，暂时不告诉他，让他过一个平静的春节。爬行老人打电话来，他用当模特挣的钱买了一台苹果手机寄给了孙子，总算了却了一个心愿。孙子可以用手机上网了，也可以下载微信了，可是他的老人机不好上网，也不好下载微信，所以他还需要挣一笔钱，也给自己买一台智能手机，这样，他就可以和孙子在手机上聊天了。这实际上成了我和爬行老人通的最后一次话。到了三亚，我和静音整日沉浸在爱情王国里，这个王国太小了，小得只能容纳两个人，所以我们就把手机关了。
我们俩不跟团，自由行，跑到哪儿算哪儿。除夕晚上，我和静音去烧烤城吃烧烤。吃完烧烤，静音说我们回房看春晚吧。我说，春晚有啥看头，还不如到海滩上去爬行吧。静音对爬行不感兴趣，说我陪你去吧。于是，我们来到沙滩上。沙滩辽阔，静谧无人，大海在远处微微喘息，有海鸟的啁啾从天边掠过。静音坐在沙滩上的一块圆石上，“你爬吧，我在手机上看春晚。”我就在大海的边缘爬行。柔软的沙滩留下我爬行的印迹，在星光下远远看上去，仿佛是远古人类的足迹。不知不觉间潮水涨上来了，是那种进二退一、进三退二的节奏，是那种润物细无声的节奏。我发现我是在浅浅的潮水里爬行。灿烂的星光将我的面庞映在水中，我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我突然意识到，在这个除夕的夜晚，我其实是想跟自己在一起，这是否源于我内心无法摆脱的孤独感？我很自然地想到了爬行老人，在这个万家团圆的夜晚，他是怎么过的？蛰伏在他体内的病魔，又将会在什么时候吞噬他？
我往回爬到静音跟前。静音看春晚看入迷了，手机屏幕上的荧光映照出娇媚的面容，她其实也是跟自己在一起。我听到手机里传出庸俗浅薄的笑声，静音也以庸俗浅薄的笑声相应和。我对静音说，借你手机打个电话给爬行老人。静音不愿，她说我要看春晚，我要看春晚，你用你的手机打吧。我的手机丢在房间里了，我撒腿往酒店的方向跑。静音在后面喊，等等我！我头也不回地奔跑起来。我听到身后涨潮的声音越来越响，那也是我内心忧伤的潮水之声，这声音盖过了静音疯狂的叫喊。我一口气跑到酒店，用手机拨爬行老人的电话。出乎我意料的是，爬行老人的手机关机了。爬行老人曾多次提醒我，他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他是在暗示我，想什么时候给他打电话都行。可是我从来没有主动给他打过电话。
静音睡着后，我又打爬行老人的电话。爬行老人的电话一直处于关机状态。我似乎成了偏执狂，每隔几分钟就打过去。这样折腾到夜深人静才沉沉睡去。第二天是大年初一，我和静音赖在床上，但是手机键盘把我们隔开了。静音在刷微信，我在向罗伯特等同事送上新年祝福。然后我又拨爬行老人的电话，向他拜年。可是他的手机还是关着。一种不祥之兆开始笼罩我。这时，我收到罗伯特的微信，莫名其妙的一句：请登录城市热线。
罗伯特干吗要我登录城市热线呢？我刚进去，一则标题为《除夕夜发生交通事故》的社会新闻就跳了出来——
昨晚，一市民与朋友在酒店聚餐后回家，途经长江路段时不慎碾压爬行老人。该市民迅速将爬行老人送至附近医院救治，虽经医生全力抢救，终因伤势过重回天乏力而离世。该市民系饮酒驾车，目前已被警方拘留。
据该市民交代，其时他正沿长江路向南缓慢行驶，路上几无车辆行人，该市民因急于回家观看春晚，遂加速行驶。碾压爬行老人的位置，竟是马路中央黄色实线处。有目击者称，还在华灯初上之时，爬行老人就开始在马路中央的黄色实线处爬行。且能屡屡躲过交警锐利警觉的视线。令人费解的是，在除夕之夜、万家团圆之时，爬行老人为何要在马路上爬行。在最初之时，该市民以为碾压的是爬行动物，后下车察看，才知闯下大祸。（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