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然

那只在笼中跳来跳去的鸟儿，你给它喂干净的水，吃很贵的食，外加面包虫，每天给它刷底板上的粪便，时常给它洗个澡，但是你只要把笼门一开，它就会箭一般飞出去，再也不回。我看到挂在阳台上的那只画眉，经常会这样想。

我算是一个资深养鸟者，所谓资深，一是养鸟的时间长，二是养的鸟品种多。小时候学会了一种捉鸟的方法，用四块砖头搭一个长方形的空间，上盖一块砖头，用东西撑起来，这个撑特别有讲究，一根短木棍，两小段芦柴片，把芦柴片的两头叠在一起，然后用木棍一头压住芦柴片，一头撑起砖头，五块砖状若一个张着嘴的怪兽，里面撒些米，鸟儿下去啄米时，触动了芦柴片，上面的砖头压下，鸟儿便被合在砖中。草丛里，树荫下，常有我们搭的这种机关，往往上午搭下午取，今天搭明天取，总不落空。麻雀、黄豆、蜡嘴就这样成了我们掌中之物，然后用绳子系起，牵着飞，尽兴了，放了。这算不上真正的养鸟，真正养鸟儿是从一九九五年开始，那年夏天我从南京夫子庙买回一只画眉。从那以后养过各种各样的鸟。

我把鸟儿分成三类，一类是观赏鸟儿，以毛色见长，如虎皮鹦鹉，开始觉得五彩斑斓，煞是好看，但是它只会发出“唧唧唧”单调的叫声，像个碎嘴婆子，天天听，就心生厌烦，不想再养。一类是学舌鸟，如八哥、鹩哥，毛乌黑，油亮，直接从手上啄食，天生和人亲近，把它当贵客，说了千万声的“你好”，终于有一天听它用沙哑的声音说“你好”，恨不得喜极而泣。有一天听到人家阳台上的鹩哥在背唐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羡慕不已，我养的鹩哥从来没有发过两个字以上的声音。一类是鸣叫鸟，中国的鸣叫鸟有四大类，我都养过。

绣眼，体型短小，眼睛周围有一圈白色绒毛，让人想起戴眼镜的小孩，叫声“啾啾”，虽然婉转，不够大气。点颏，因为下颏有斑点而得名，分蓝点颏、红点颏两种，叫起来尾巴一翘一翘的，旁若无人，不知为什么一到冬天就死。百灵，样子像麻雀，叫声很响亮，而且“口子”（叫法）多，有十三种，鸡、鸭、猫、狗等，叫什么像什么，尤其是站在“山”(鸟笼中的高高的木盘)上，开蓬（扇翅）大叫，赏心悦目，养百灵需在笼底铺一层细土，它喜欢在土中“洗澡”，常常弄得阳台肮脏不堪，只好把笼子放在阳台的防盗窗上，总被俗称“柴夹子”的伯劳鸟觊觎，一不注意，百灵就被啄死，身首异处，如此两回而绝望。还是养画眉好。

画眉分窠雏、老毛、原毛、齐毛，又分老新，老鸟是卖家养了一段时间已经“伏笼”的鸟，不撞笼，不乱跳，开口叫；新鸟则刚捉不久，乱跳，撞笼，甚至撞得头破血流。大多数养鸟的人喜欢养新鸟，由新而老的过程叫做“盘”，把一只画眉从不怎么叫到打开笼衣大叫，且叫声婉转悠扬，是很有成就感的。但其中之艰辛，一言难尽。先说挑鸟，有的说头壳薄的好，有的说胸脯宽的好，还有的说嘴尖的好，其实就是撞大运，就像砸彩蛋，以为八号是个吉利数，一砸，什么都没有，有的鸟其貌不扬，却可能叫得很好。买鸟的同时要配上一套家伙什，得有一个鸟笼，讲究的鸟笼是红木或杨木的，一般则是竹子的，笼分方圆两种，新鸟用方笼，方笼空间小，可以别画眉的性子。鸟笼上要罩笼衣，这是养画眉与其他鸟的最大区别，画眉鸟特别是新鸟非常怕人，若无笼衣四面罩住，就在笼中乱窜。而要让画眉鸟“伏笼”，关键的就是遛鸟。判断一个人对画眉感情的深与浅，只有一个标准，即遛鸟的功夫，除了极为特殊的天气，不分寒暑，无论节假，都去遛鸟者，必是真正养画眉的人。有的人说，为了画眉从来不出去旅游，还有人说，服侍画眉的功夫超过服侍他爸。如果看到一片树林里挂满了鸟笼，那就是鸟友遛鸟的地方，新鸟挂在低枝上，开一面笼衣，远离老鸟，否则会被老鸟“压口”而不敢发声。如此，一年，两年，三年，有一天，笼衣大开，一只站在杠棒上婉转大叫的画眉养成了，那是让所有养画眉的人无不心驰神往的一刻。但是且慢，画眉鸟野性难驯，即使养熟了，还可能“返生”，再一次在笼中乱跳、撞头，像一只新鸟，让你前功尽弃。我一度非常迷恋“返生”两个字，觉得是一个很好的小说题目。

我养了这么多年的画眉，有一只叫得好的，死了，还有一只叫得好的，逃了，手头又有一只新鸟，慢慢“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