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剑波

我说过，小镇东街口是一条南北向的马路。马路东侧是河流，河对岸是北坎三大队的广袤田野，种着庄稼和瓜果。瓜果的藤蔓爬满了田埂。经常会出现这样的场景：某个孩子偷了河对面瓜田里的西瓜，被看瓜人追得落荒而逃。那紧张的场景总是发生在田埂上，追赶的看瓜人与偷瓜的孩子之间的距离，大约在30米左右。在一定时间内，这段距离会保持不变，好像两者永远定格在那里了。但这其实是个错觉：看瓜人与孩子之间的距离会越来越近，几乎每秒钟就会拉近一米，似乎用不了几秒，看瓜人就能抓住孩子。如果偷瓜的孩子乖乖束手就擒，看瓜人不会对孩子怎么样，顶多骂几句，然后拿回孩子手中的西瓜。但孩子抱着西瓜一意孤行地逃窜，性质就变得恶劣了。而且气喘吁吁的追赶，也使得看瓜人心头的火气越来越大，因此，结局已经毫无悬念：看瓜人抓住孩子会结结实实揍一顿，然后扭送至其家长处，这意味着孩子会再遭受一次惩罚。

虽然情况如此危急，但孩子却舍不得扔掉怀里的西瓜。这是因为绿油油的西瓜对孩子的诱惑力太大了，当孩子潜入瓜田得手后，孩子就开始想象西瓜粉红色的沙瓤了，与此同时，西瓜甜美的味道开始在他口腔里蔓延。孩子甚至还会想到吃西瓜时不能把汁液弄到衣襟上，否则回家不好向大人交代。还有一个原因：因为快速奔跑，孩子离河流越来越近了。然而，孩子跑得再快，也跑不过大人。事实上，看瓜人与孩子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当河岸近在脚下时，看瓜人差不多已经贴近了孩子的背后，只要伸出手就能揪住孩子后脑勺上的头发。这时，我们会看到，那孩子用尽全力将西瓜扔到河里，就像轮船触礁的一刹那，水手将救生圈扔进大海。随即，孩子纵身跳入河中，比他先落水的西瓜正漂浮在他附近。

其实，在最初的时刻，西瓜和孩子都沉入了水中，留在水面的只是一圈残破的涟漪。俄顷，西瓜先浮出水面。接着，孩子也浮了上来。那孩子仰躺着，将西瓜抱在肚子上，两脚交替蹬着水，往彼岸移动。看瓜人难受了，他站在此岸边，无奈地看着孩子朝对岸游去，他甚至看到孩子脸上得意洋洋的笑容。就那么看了会儿，转身悻悻地走了。他为什么不跳下河捉拿那个孩子呢？也许他不会游水，也许他觉得为一只西瓜跳下河不值得。

这个孩子也许是我，也许是我的小伙伴们。在整个夏天，我们都是赤膊、裤头、拖鞋。在太阳的暴晒下，我们整个上身和大腿以下都黝黑无比。我们经常泡在河里，或游泳（大都是狗爬式）或打水仗（将从河里摸到的砖块当手榴弹扔向对方，通常情况下，手榴弹还未抵达对方的头顶，对方就扎猛子沉到河底了）；或在芦苇丛里摸鱼虾或河蚌悬吊在过往船只的后尾上；或在水中滑行一段距离才松开手。

不过，我们时刻都在觊觎对岸瓜田里的西瓜。我们总是身不由己就爬上岸潜入瓜田，因为怕被看瓜人发觉，我们总是匍匐着前进。我们的身姿十分符合匍匐爬行的标准，这当然都是从打仗的电影中学来的，比如电影《奇袭》的开头部分。一开始，我们都是现偷现吃——躲在瓜田里，用拳头将西瓜捶开，专抠瓜瓤吃。但这样做很危险，一旦被看瓜人发现便无处可逃，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后来，有个蔡姓孩子被看瓜人当场抓住后，我们就把西瓜带离现场了。

小镇的街头时常会响起“咣咣”的敲锣声，这简直让我们这些孩子受不了。很多对味蕾的诱惑都是以声音的形式抵达的，比如棒冰箱子被敲打的声音。那时我们一直搞不明白，为什么冰棒包裹在棉絮里不会融化。棒冰箱子被敲打的声音，总是在午后传来，我们的心一下子乱了，想尽办法搞一枚五分钱的硬币。可是哪有办法可想啊，到最后，我们只有把手伸向母亲的钱包或父亲的裤兜，前提是，他们都在午睡。这种事每个孩子都干过，而失手的孩子都会遭到严厉的惩罚，它无一例外都是来自父亲。惩罚的内容一般是拳打脚踢，直到孩子苦苦告饶。有一次，一个吴姓孩子在偷父亲裤兜里的钱时，不幸被父亲发现了。父亲怒不可遏，扬言要剁掉孩子的手指，但不知为什么，孩子的手指一直完好无缺。这固然跟孩子的爷爷奶奶外婆外公苦苦相劝甚至以死要挟分不开，但也不排除父亲虚张声势，吓唬吓唬孩子而已。

“咣咣”的敲锣声在我们心头引起的震颤并不亚于棒冰箱子被敲打的嘭嘭声。当“咣咣”的声音响起时，街头已经聚集起了不少人。声音的制造者是几个挑着货担，皮肤黝黑，衣衫褴褛的人。此刻，货担被人群围着——一头是黄灿灿的麦芽糖，一头是废铜烂铁。他们是从船上下来的，他们类似于乌篷船的小木船是从里下河来的，小镇人称他们为“下河佬”。所以，当街头响起“咣咣”的敲锣声时，小镇人都会异口同声地说，下河佬来了。伴随着“咣咣”声的，还有“下河佬”的吟唱，那种用方言土语咿咿呀呀吟唱的民间小曲。我相信，他们唱过“扬州小调”，唱过“杨柳青”，唱过“拔根芦柴花”，唱过“八只小船”。可是小镇上的人谁能听得懂呢？不过，锣声与小曲相得益彰，已经足够吸引人了。

一想到甜得黏牙的麦芽糖，我们就垂涎三尺，所以我们听到锣声时，都猴急地从河里爬上岸，回家翻箱倒柜找个破锅或牙膏皮，去换糖吃。找不到破锅或牙膏皮的孩子，则千方百计弄点废品去卖，再拿着钱飞快跑到街头买一块麦芽糖，躲到某个无人的僻静处享用。因为舍不得一口吃下去，便慢慢舔。在口水的不断侵蚀下，麦芽糖开始溶化了。这时，孩子再也忍不住了，将手中的麦芽糖扔进了嘴里。也许是觉得这样太奢侈了，孩子让麦芽糖在嘴里保留片刻，又吐了出来，拿在手里一口一口咬着吃，直到掌心里的麦芽糖告罄。这个孩子也许是我，也许是我的小伙伴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