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紫琅茶座

忧伤的午后时分

□刘剑波

多年前的一个初夏午后,我从外面回到家中。一进到院子里,就闻到栀子花的香味。每年这个季节,就有卖栀子花的在小镇走街串巷。通常是扎着花头巾的农妇,而新鲜的栀子花就放在水桶里,漂浮在水面上。你会看到很多女孩子的头上都插着一支洁白的栀子花,甚至她们修长白皙的颈项上也挂着一支栀子花。现在,当我回望我家的那座夹在马路与河流之间的小院时,我觉得它是多么遥远啊。我家的那座小院并非建筑学意义上的院落,它其实是时间,是时间本身,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时间是永恒的。而在那个午后,我走进小院时闻到的栀子花味,其实是时间的味道。是的,时间是有味道的,它一年四季都有味道。在那个初夏的午后,我走进小院时,不仅闻到了栀子花的香味,我还感受到了深切的忧伤。

我家院子的午后时分总是有着一种忧伤的气息。这种忧伤的气息,来自于我姥娘,来自于包围着我姥娘的寂寞和孤独,也来自于我姥娘对远方的眺望和对往事的回忆。小院的世界仿佛遗世而立,它跟外面的世界简直处于两个空间。午后的马路是喧闹的,来往的车辆(自行车和拖拉机)川流不息,去往小镇的行人大呼小叫,而飘扬在车辆和人声之上的是曹金元挑水的号子声。曹金元不是启海人,也不是本场人,曹金元是南场人。我能听懂启海话,甚至能说几句简单的日常用语,但是我根本听不懂南场话,如果两个操南场话的女人在大街上聊天,你会以为在吵架。曹金元用南场口音打出的号子,简直像帕瓦罗蒂在唱歌剧,千回百转,却又不知所云——他在用咏叹调倾诉自己苦难的身世,但是谁又能听得懂呢。此刻我家院子东侧的河流也很热闹,我家南边是长沙窑厂,忙着运砖的船只日夜行驶在河流上,随着“通通通”的马达声响起,哗哗的水浪拍打着两岸,那也是一种歌吟,它与马路上的喧闹构成了两个声部。

可是位于这两个声部的我家小院却是岑寂的。曾经,这个小院里也是聒噪不休的,那是我们姐弟三个制造出来的。我们姐弟是我姥娘喂养的三个小动物。你可以把我们说成是鸡,也可以说成是鸭,或者猫和狗,但只有鸟才会飞走,所以,你们就把我们当成鸟吧。先飞走的是我姐姐,接着是我,最后是弟弟。我们飞出了小院,飞向了外面的世界。我们从空中俯瞰我家小院,首先看到的是我姥娘的白头发,我姥娘的白头发在太阳底下是多么的扎眼。我们看到我姥娘的小脚在小院里的砖地上踯躅。这是我姥娘的命运。我姥娘的命运就是踯躅。她永远无法离开小院。她可以去朱秀莲家串门,可以去茶水炉跟孙二娘拉呱,可以去供销社看看那些刚进的布料,端详那些适合自己的衣料,想象着它们做成的衣裳穿在自己身上的样子。她不知不觉笑了起来。供销社有个叫欧国星的营业员,跟我姥娘很熟。欧国星就把衣料摊在了柜台上。我姥娘抚摸着那衣料,又笑了起来。我姥娘说,哪天有空,俺叫朱秀莲给俺做一件。我姥娘还可以去很多地方,比如,她可以去邮电所,问问麻子所长,有没有通化来的信。她的儿子和钟爱的小女儿都在通化。从通化寄来的家信,简直就是她的命。我姥娘在邮电所坐了很久,她甚至想给她的小女儿打长途电话。麻子所长很热心,尽管从小镇打到通化很麻烦,但他还是想试一试。可是我姥娘不知道她小女儿的电话号码。不仅小女儿的电话号码,她所有身处异乡的亲人的电话号码,她都无从知晓,所以她只好怅惘而回。是的,无论我姥娘去哪里,最后还是要回到小院。我们当然也会回到小院,但我们回到小院是为了离开小院,而她离开小院是为了回到小院。忧伤就是在她回到小院时氤氲起来的——除了小院,她还能去哪里呢?

在那个寂静的午后,我走进小院,一切都是孤寂的。洒落在院子里的阳光是孤寂的,晾在铅丝上的衣物是孤寂的,攀爬在院墙上的牵牛花是孤寂的。这种弥漫在小院的孤寂一下击中了我,我有种不知所措的感觉,我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我还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西屋的窗户敞开着,我看到身着蓝布褂子的姥娘捧着一瓶橘子罐头坐在床沿上。那是用玻璃瓶做成的水果罐头,吃完里面的水果,可以做茶杯用。我姥娘不停地摩挲着橘子罐头,久久地凝视着,她虔诚、专注的神情打动了我。其时,我姥娘刚从通化回来。对小镇来说,通化简直远在天边。可是我姥娘还是回来了,回到了小院。无论她走多远,最终还是要回到小院,这是她无法逆转的命运。我想,那瓶橘子罐头是她的小女儿给她在路上吃的。我姥娘从未吃过橘子罐头,可是她根本舍不得吃,在她看来,橘子罐头是极其珍贵的东西,吃橘子罐头是多么奢侈的行为啊。奢侈得让她无法承受。我想,当凄楚的汽笛响起,火车徐徐离开通化站时,我姥娘有一种被撕裂的痛楚,她还有一种无法忍受的孤独,而那瓶橘子罐头是她唯一的安慰和念想。我想,在漫长的旅途里,我姥娘不停地摩挲着橘子罐头。摩挲也是一种语言,是一种自言自语的方式。而忧伤是它的色调。我姥娘这辈子的色调就是忧伤的,即使有愉悦的时刻,也是从忧伤的牢笼里侥幸逃脱出来的。

在那个空茫的午后,我一直站在窗户外面,没有惊动我姥娘。我知道,此刻,我姥娘的世界里,只有那瓶橘子罐头,其他的一切都远去了。我姥娘忧伤地摩挲橘子罐头的场景刺痛了我。这场景出现在以前的许多午后,也将会出现在以后的许多午后,只不过那天午后恰巧被我撞见了。我从未对我姥娘提起过那瓶橘子罐头。它的结局对我来说一直是个谜。当然,这并不重要——很多时候,我们都需要谜——重要的是,它是一个时间标记,它常常让我想起,在某个忧伤的午后,我姥娘跟她的橘子罐头在一起。我姥娘并不忧伤,她内心是满满的温馨回忆。从这个意义而言,橘子罐头也是我的安慰。

2021-05-25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61755.html 1 3 忧伤的午后时分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