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紫琅茶座

吃豆腐

□王春鸣

谁家有人过世了,乡邻亲友来吊唁,就叫做吃豆腐。以前是别人家的事,我没有在意过。因为那豆腐咸菜汤,一定是最后一道菜,往往等不到上,席就散了。

我不爱吃豆腐,觉得它滋味平常又难配菜。这也有可能是全家人都手艺平常吧,不知道怎么把豆腐烧成黄蓉的“二十四桥明月夜”。爸爸用十三香烧过一次麻婆豆腐,我则用咸蛋黄和皮蛋凉拌过,都遭到了彼此的鄙视和其他家人的厌弃,连猫都不愿意闻。

所以我们家唯一的正经吃豆腐是在每一年的第一天第一顿。大年初一,豆腐菜配团圆饭,米饭里放了红枣、年糕和糯米圆子,看着粒粒分明实则黏不可言,有可能一筷子就吊起了整碗。下饭的菜就一个:青菜(荠菜)烧豆腐,这个菜的寓意是“头富”“聚财”。青菜是自家菜田里的,新春里已经抽出菜薹,甚至会有一两朵金色菜花点缀在兰花大碗里;荠菜作为搭配,从前是我和弟弟,后来是我们的孩子,去房前屋后挖几棵来;豆腐是老豆腐,等青菜翻炒后下锅,煮出了蜂窝眼,与可以凉拌的嫩豆腐完全两个性子,当然也同样不好吃。

这豆腐,早在腊月二十五六就已经买好了,平常一块钱一块,到了年底,能涨到五块钱一块,还往往脱销。爸爸从固定的摊位上买回来,妈妈跟他去过一次,就嫌做豆腐的老头脏,说他盖豆腐的纱布已经失了色,看不清布眼了,还担心他会把鼻涕抹在木头的豆腐盒上,可是爸爸说,就是他家做得香,因为盐卤点得好啊。

过年吃的豆腐并不是雪白的,跟浓豆浆一样,是棉麻般的米黄色,表面残留着纱布的经纬痕迹,像被野风刮过,又细腻又粗粝。四四方方三五块,养在清水搪瓷盆里,隔一天换一次水。我们袁灶的风俗,年初一早晨吃了,年初三还要吃,也许是要把“头富”坐坐实?但新年里集市是不开的了,超市里的豆腐,更不好吃。过了好多天,豆腐依然有豆香,但是也散发出微微的馊味,边角也有点渣了。这样一个菜,配上甜腻黏牙的干饭,和妈妈不绝口的吉祥话,能让我一整天都不觉得饿,打的饱嗝都是豆腐味的,真奇怪青菜和红枣去了哪里。

小时候的我常常吵着不要吃团圆饭。为了这口饭,得起那么早,而且没有肉。当然可能也只是我觉得早而已,因为我们还没有吃完,院子里已近乎熙熙攘攘——邻居们来喊父亲打牌了,带钱的那种。他们一笑,牙缝里都嵌着青菜梗或豆腐渣。而父亲会一推饭碗,响亮地应一声京剧腔的“来了——”,就迎将出去。

长大了我还是不喜欢团圆饭(的口感),但是父母会早早买好了豆腐养在清水里,等我们回家。我于是习惯了风里雨里也在年三十赶回去,为着新的一年餐桌上整整齐齐的碗,整整齐齐的家人。

我们家厨房里放着一张方桌,小时候一直用到现在,从前是最初的一家四口,后来我和弟弟各自成婚,围着方桌的从四人到六人,再到八人,正好坐满。孩子们不爱吃团圆饭,也不爱菜薹,无可选择之下,饱浸着豆油和菜汁的豆腐倒最入味一些。爸爸也就很高兴,觉得是自己豆腐买得好。

然后就到了今年。腊月里,豆腐还没有开始涨价,爸爸走了。

替我们操办丧事的人挤满了灵堂,嘈嘈杂杂的声音中,我听到一句:“谁赶紧去老陈家订八十箱豆腐,这几天要用的!”

是了,谁家有人过世了,乡邻亲友来吊唁,就叫做吃豆腐。以前是别人家的事,我没有在意过。因为那豆腐咸菜汤,一定是最后一道菜,往往等不到上,席就散了。

我在父亲的灵前,吃到了家乡豆腐的第二种做法,刚一穿上孝衣,就有人塞给我们筷子,和一碗豆腐咸菜汤,我一口口往下咽,松软的豆腐,咸涩难当,都卡在喉咙里,我初来人间学会的第一个发音,第一个双声叠韵的词,就这样被堵住了,再无处发声,也无人应答。

我不想吃。我希望父亲还在。还有十几天就要过年了,他应该骑着电动车,给我们去买点卤最佳的那家老豆腐。

后来,是弟弟去买了过年的豆腐,也不知道是否原先父亲买惯的那家。我什么也不能做,一想起爸爸,心就像盆里泡了好几天的最后一块豆腐,七零八落。大年初一,除了他,家里剩下的七个人像往年一样,围坐在厨房的旧桌子旁。盛饭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妈妈,她微低着头,红了眼,于是我就把一个空碗推到了电饭锅后面,在她身边坐下来。我小心地绕开菜碗里的一块豆腐,又一块豆腐。正默默地吃着,院子里像往年一样响起了人声,这回迎出去的人,换成弟弟了。

2021-05-25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61758.html 1 3 吃豆腐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