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紫琅茶座

生病

□刘剑波

我姥娘切的面条又细又长,像极了龙须面。我姥娘去世后,我再也没有吃到这种筋道十足的面条,在初夏的上午,躺在病床上的我听到厨房传来轻微的响动,我知道这是切面条的声音,是刀刃接触砧板发出的声响。这声音诱惑了我,我挣扎着爬下床,顺从着将我拽向厨房的那根无形的绳索。刚才,这根绳索将我牢牢绑缚在床上,无法动弹,当剧烈的寒战过去后,我才喘过气来。院子里满是明亮的阳光,但不知为什么,当我走过阳光时,却眼前一阵发黑。我家的“黑子”朝我扑过来,躺在地上,娇态十足,让我挠它。见我不理,又咬着我的裤腿往厨房拖。我姥娘大为不满,“你咋起来了?”她这么说时也没停下手里的活儿。我看到她围着围裙,正在切面。她腰板挺得笔直,头发跟面粉一样白,我懒懒地坐在木凳上不想动。后来我知道,这种状态就叫慵懒。我喜欢慵懒,这时整个世界离你远去了,或者说这个世界只有你一个人,你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但心是柔软的,有种淡淡的忧伤。是的,多年前我置身在那场景时,就是这种心理状态。那是在我感冒发高烧的时候,

我姥娘收工的时候,我看到面板上叠着的面皮完好如初,你根本察觉不到它是被一刀一刀切过的,我看到我姥娘扑打扑打围裙,神情里有种满足感。接着,她随手一扒拉,那叠面皮顷刻化成千万缕丝条,铺陈在面板上。我姥娘的动作娴熟圆润。她的这个动作就像天女散花。坐在煤球炉子上的钢精锅,水早已烧开了。我姥娘并没有直接将开水倒进灶上的铁锅里,而是先倒入油,用葱花爆香。这样下出来的面才香。在那个初夏的慵懒午间,我趴在饭桌上,吃一碗热腾腾的葱花面,我很夸张地吸溜着面条,听上去好像一屋子人在吃面。我姥娘用她满是茧子的大手按在我额头上,“出汗了,快要好了”。

如果有人问我那时最喜欢做的事是什么,我会毫不犹豫地说“生病”。我姥娘饱受过苦难,经历过讨饭和大饥饿,她把擀面条看成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只有在两种情况下,她才会下葱花面。一是我姑妈来了。我姑妈从黄海村嫁到九总秀岩,而我家恰处于两地的中间,所以我姑妈去娘家都要在我家落脚。我姑妈躲过了裹脚的年代,生就一双大脚板,但即使脚再大,也架不住走这么远的路。她饥肠辘辘地走进了我家院门。我姥娘看到她,热情地招呼了一声“姑妈”。我姥娘忙开了,她倒水给姑妈喝,拿毛巾给姑妈擦汗,去割屋檐下的头刀韭菜,以便跟鸡蛋炒,做浇头。姑妈吃面条不像我那样夸张,她细吞慢咽,一口一口品尝,脸上流露出“我怎么做不出这么好吃面条”的神情。我姥娘虽是姑妈的长辈,但她跟姑妈亲密无间,情同姐妹。遗憾的是,我姥娘最后缠绵病床,姑妈没有来最后看她一眼。也许是我太苛求了,姑妈那时也至衰迈之年,她像所有的老人那样已经无暇他顾,关注的只是自己的去向,和向人世告别的方式。

我真的很喜欢生病。我生病了不仅有葱花面条吃,而且我还能享受到一点家庭的温情。我父亲不再摔盆子摔碗了,即使摔,动作也就变得轻柔。他说话不再粗声大嗓,变得温和,甚至可以说柔声细语。他用听诊器在我胸脯上游走,神情严峻地聆听我身体深处最细小的杂音。后来我看老电影《地雷战》时不禁哑然失笑,因为鬼子工兵在探测我方地雷时,那种专注的样子跟我父亲如出一辙。

那时我突然觉得父亲的形象不再是一个满腹忧愤、怨声载道、破罐子破摔、样子有点委琐的中年男人。他成了一位人人敬仰的医生,一位救死扶伤妙手回春的杏林高手。我平时在父亲面前是不苟言笑的,我被他的阴影压迫得喘不过气来。可是当父亲在给我听诊时,我却发出了笑声。开始我根本没想到要笑,可是当听诊头弄痒了我胳肢窝时,我突然想笑。但我还是使劲憋着。我不想让自己笑出来,因为,如果我笑,就意味着我与暴政的父亲彻底妥协了,而那时我是多么不愿跟父亲妥协啊,我拧着,打死我也不跟他妥协。但是后来我坚持不了了,我嘴一张,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看到我笑,父亲也笑了起来。父亲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他的手上有碘酒和酒精的气味,还有烟草的味道,这味道让我有安宁的感觉。我还喜欢母亲给我测体温,她甩体温表的动作特别优美,后来我偷偷学着母亲的样子甩体温表,用了吃奶的劲,才把水银柱甩下一点来。

在我生病时,父亲不再无故呵斥我,他和母亲坐在我床头,娓娓谈论着家长里短,讨论着我的病情,还谈论着田中角荣访华。黯淡的灯光在我和他们之间跳动着,这是多么温馨的时刻。我躺在病床上故意呻吟着,我多希望这样的时光能延续下去。有一次我生病时,东海部队放一部名叫《八女投江》的电影。我父母照例守在我床头,但马路上跑动的人群使得他们有点心不在焉。是的,只要东海部队放电影,马路上就翻江倒海,人流不息,那种大呼小叫,一惊一乍的声音极具蛊惑力。我父亲开始还很镇定,但后来就不停地看表了。他的手表是上海牌的,后来我出去上学,他把这块手表送给了我。那个年代似乎都是这样:儿子出外读书或当兵,父亲都会将自己的手表相赠。父亲不停地看表,还不停地来回走动,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挣扎。

最后父亲输给《八女投江》了。他和母亲临走时,给我准备了一堆切成块的甘蔗。那时很少有甘蔗吃,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弄来的。面对诱人的甘蔗我喜出望外,我想,用甘蔗换取孤寂太值了,况且家里还有姥娘呢。但后来我被在房梁上跑来跑去的老鼠吓坏了,不过我还是在惊恐中睡着了。在睡梦中我觉得有什么在舔我的嘴,后来我知道那是老鼠干的好事。

2021-07-07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66274.html 1 3 生病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