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天天
杨天天,1995年生于江苏南通,扬州大学博士在读。热爱创作,尤其关注带有地方色彩的底层人物的命运。创作小说、散文十万余字,部分作品见于《西部》《广州文艺》《鹿鸣》《安徽文学》《沙地》《江海晚报》等报刊。
第四届雨花写作营学员,曾获第七届野草文学奖小说组优秀奖、南通市文学艺术创作大赛文学类新人奖。
夜色中终于只剩下老李一个人了,他端坐在出租车内,用车里一直放着的蓝色抹布仔细地擦了擦方向盘和后视镜,从柜子里拿出洗得有些发黄的白手套带上。调整坐椅、挂挡、松刹车、踩油门、转方向盘,庄重得像是要奔赴一场盛大的宴会。
宝蓝色的出租车在璀璨的马路上自如穿梭,老李熟稔地开着车,听着夜间电台讲话有些台湾腔的主持人用调侃的方式播报社会新闻,用余光搜寻着有没有人伸长了脖子翘首以盼。这是他开出租的第二十个年头,他和出租车待在一起的时间比和老婆在一起的时间还要长。他熟知车上每一个部件的新旧程度,何时要更换,何时要擦洗,超过了对妻子的身体和肌肤的熟悉。他定期把车送去保养和清洗,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比伺候妻子更甚。他带着发黄白手套的双手,在每一个夜晚,都长久地、细细地抚摸着方向盘。亲昵周到,好似永远都不会厌倦的情人,在无数个孤寂的夜晚俯首帖耳,相互依偎。
老李很喜欢在晚上开出租,除了因为十一点后,用车租金比白天便宜三十块且加收乘客百分之二十的用车补贴费,可以让他有更多钱给女儿治病外,还因为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把自己融进夜色之中,一切都是虚晃的,醉酒的青年、约会的男女、离家出走的孩子……一个个都借着这夜色倾巢而动,他们踏着虚无缥缈的脚步上车,放浪形骸却又小心翼翼。老李在无数个百无聊赖的夜晚和他们相遇,无数张面孔重叠出一张面孔,这张面孔在月光和路灯的照耀下躲避着老李的双眼。无数个秘密进入老李的耳朵,交缠的双手,浓烈的热吻,歇斯底里的嚎叫,兴奋刺激交织在一起,犹如蚂蚁在心间爬着,拨得人心尖痒痒的,仿佛自己也参与了其中,却又能时时刻刻全身而退。
冬天的夜晚不比其他季节,人们都恨不得一下班就窝在家里看电视剧吹暖气,街道上格外的冷清,只有几个步履匆匆的行人。老李开了好一会儿,才看见一个穿大红色羽绒服,烫一头泡面卷的妇女,伸长了手焦急地等待着。车子刚在路边停稳,她就火急火燎地打开车门,还未坐稳,就大着嗓门抱怨开了。
“嗨呀师傅,可算是等到你了,今朝夜来么又落雪,老冷个,我站在路边等了交关辰光,一辆车都不肯停下来,哪能噶倒霉的啦!”
“现在是交接班时间,车子比较少。”
“真是!我说刚刚好几辆车看见我招手停也不停呢?我还觉得奇怪,哪有生意来了也不做的呀,不是戆大嘛。”
老李还未来得及回话,女人又兀自说开了,声音尖细响亮,像一只斑鸠在车内飞来飞去。
“师傅侬说说看,夜里向噶冷,我让我老公来接我,很合理哇,是不是?伊倒好,推三阻四,什么要绕路啦,什么会堵车啦?理由一长串哦。”女人身子往后一仰,皮包松松垮垮地躺在腿上,像是在自家客厅,自在又舒适。
“所以我说女人啊,结了婚就贬值了,谈恋爱的时候,多远都说顺路,现在好了,多拐个弯而已,跟要他命一样,好像有多吃苦哦!”
女人嘴唇飞快地上下开合,唾沫星子不时地跑出来,跳舞般地在嘴唇上纷飞着。老李想适时地插上两句话表示附和,无奈根本找不到机会。
“师傅我看你的年纪,肯定结婚有小倌了哇?”身后的女人突然停了下来,上下打量了老李两眼,开口发问。
“恩,有个女儿,八岁了。”
“侬夜来上夜班不在家,老婆不怪你啊?”
“为了多挣点钞票嘛,没办法。”老李讪讪地答道。
“挣钞票,呵!”女人跷起了二郎腿 ,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冷哼。
“你们男的,老是说自己要挣钱挣钱,搞得自己多辛苦似的。阿拉女人更辛苦好不啦。白天要上班,晚上还要做饭带小倌,又不是超人,有三头六臂,哪里忙得过来啊。好像我们不挣钱一样。你们男的,一有钱哦,还要搞七捻三,在外头轧姘头。没一个好东西,都是寿头。”
女人越讲越激动,连珠炮似的列举自己这一天的辛苦操劳,发表演讲似的,慷慨激昂了起来。
老李有点恍神,想起昨天上午妻子的诘难:“你看看你自己,每天出去开出租,多忙似的,挣得到几个钱?靠你我们早就饿死了!真是命苦。”恍惚间又想起了今天傍晚公交车上那个疲惫的女人。两张面孔交织在一起,头开始隐隐作痛。
过了许久,也许是讲累了。女人终于停了下来,咽了口唾沫,瘫坐在坐椅上,像是被人放掉了身体里的气,脸上尽是疲惫的神色。
过了半晌,她开口说道:“师傅你不要嫌我话多啊。我白天在单位,大家都低着头做事体,哪有工夫听你讲闲话。被领导听见要骂死了的。晚上回到家,小倌么要学习,老人家么又听不得这些,不然又要以为家里出哈么事体了,瞎操心。我活了四十岁多了,到头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能在出租车上对你讲讲。”说到这里,女人兀自笑了一下,抬手抹了抹眼睛。
“那你老公呢?你怎么不和他沟通沟通呢?”老李忍不住问道。
“呵!和伊沟通?”女人发出一声冷哼。“伊平时在家就跟个死人一样,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在外面,欧呦……灵活的像条泥鳅哦。”
“男人在外面也辛苦的,要应酬的。”老李打圆场道。
“应酬?哼!应付那个狐狸精还来不及。哪里有时间应酬?”女人冷笑了两声。
老李愣了下,打方向盘的手稍微有些僵住。
女人对他的吃惊倒不以为意:“伊以为我不晓得。我又不是个傻子,微信滴滴滴一天到晚响个不停,接个电话还要跑到厕所去接,一讲就是半个钟头,哈事体噶重要的啦?以前邋遢得跟鬼一样,现在开始从头到脚打扮了。头顶上一共没几根毛,还要梳了又梳,衬衫、西装外套自己拿熨斗烫的笔挺,连皮鞋都要擦得反光才肯出门。真以为我看不出来有鬼?还以为人人跟伊一样,是个戆大哦!”
老李颇感意外地往后看了一眼,女人的神色却颇为平静,好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伊找的那个狐狸精,才20岁啊,和我们儿子差不多的年纪啊,都好做伊小囡了。伊也不觉得恶心。”女人突然有些激动,愤愤地说着,后背不由自主地离开坐椅,向前挺直。
她突然看向老李:“你们男的,是不是都喜欢年轻的小姑娘?也是,小姑娘多好啊!又年轻又有活力的,在一起感觉自己都能年轻个十几岁呢,是吧,师傅?”
老李忙不迭地摇头,不知如何回答,身子也忍不住僵直,显得有些窘迫。女人见状,轻笑了声,没有放在心上。
“那个小姑娘,我找人查了查。家里是真的苦,山沟沟里的,两个哥哥三个姐姐,爸爸还是个残疾。靠着助学金上的大学,每天都要做两份兼职。瘦小干瘪的跟个黄豆芽一样,也不好看啊。也不知道看上她哪儿了。”女人嘟囔着。
“后来我一想,这不就是年轻时候的他吗?我老公,也是山里出来的,想当初我第一次见伊,一身的穷酸相,跟个小瘪三一样的。我那时候鬼迷心窍啊,觉得伊有才华,人又上进,对我么百依百顺的,让伊朝东就朝东,绝不朝西。哭着吵着要嫁给伊,我妈气得几天都吃不下饭。”
“刚结婚的时候,伊在上海连租房子的钱都没有,更别提买房子了。我们俩就死皮赖脸地住在我爸妈家里,两个人挤在我房里一米二的小床上。我爸妈每天对伊冷嘲热讽的,家里亲戚来了,表面上不说什么,背地里不知道怎么笑话呢。现在想想,他是不是从那时候就开始恨我们一家人了。现在好了,好不容易苦日子熬过去了,终于不用低声下气了,扭头就找了个小姑娘,还给她交学费,买衣服的,好像自己有多伟大一样哦,男人的虚荣心啊!啧啧啧,我早就看透了。”女人连啧了好几下,语气里满是嘲讽和不屑。
(节选自中篇小说《北京东路向西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