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天天
《北京东路向西开》这篇小说是我几年之前写的,讲的是一个夜班出租车司机和他的几个乘客之间的故事。写这篇小说之前,我写了一篇以驾校教练为主人公的小说,写完这篇小说之后,我又写了一个小区的保安。没有刻意的安排,一切都像是顺其自然,我就这样一直写着——驾校教练、出租车司机、保安,摊煎饼的小贩……他们都是生活在这个城市再普通不过的人,相貌平平,干的工作乏善可陈,即使你和他产生过什么交集,也都是极其短暂的,不会有任何长远相处的打算。可是这样一群人,他们也确乎是最认真生活着的一群人。
我的本科、研究生,乃至博士,都是在江苏上的。学校食堂一成不变的饭菜让我有了常回家改善伙食的理由,几乎每月两次,我都会提着一书包脏衣服和很重的书,坐上往返汽车站的出租车。时间久了,我发现其实出租车司机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群体,他们看上去千篇一律,喜欢穿洗得发黄的旧衬衫和灰色的夹克,水草一样碧绿的茶叶泡在一个大玻璃瓶里。可是他们却各有各的个性——有的司机沉默寡言,一路上都不说话,可是会主动下车,默默给我拿行李,也会在我开门离开之前,默默嘱咐一句别落下东西;有的司机虽然也不爱讲话,却很爱听歌,打开交通音乐之声,听邓丽君、听雪村,甚至听TF boys,有时候遇上节奏熟悉的,还会跟着哼上几句;也有很多爱聊天的司机,一上车就问你哪里人,和你聊南通的房价,聊最近的天气,偶尔也会聊聊之前乘客的趣闻;也有的司机不爱和乘客聊天,他们有属于自己的司机小团体,手机架在方向盘旁边,好几个微信群同时滴滴响个不停,他们互相分享当天的生意如何,哪条路上又堵了,偶尔穿插几个荤段子,下一秒,一长串笑声就透过手机屏幕传过来了。
出租车司机的生活看似乏味,每天绕着一座小城打着转,他们却是很有生活的一群人。那天看完马丁·斯科塞斯的电影《出租车司机》,我就在想,出租车司机是不是世界上知道最多秘密的人?尤其是夜班司机,一个又一个深夜在城市徘徊的乘客坐上车,密闭的空间里,他们放松地展露自己的脆弱、丑陋,或是疲惫。坐在他们面前的这个手握着方向盘,下车之后就再也不会有交集的人,似乎是再好不过的倾诉对象了。他们会说些什么呢?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工作和生活的不易?又或者今天从天而降的一桩大喜事?
人都是有倾诉欲的。人们每天总是有许多事情想要倾诉,他们不敢随意同周围亲近的人分享,却又不甘久久憋闷在心里。于是他们写日记、找网友,又或是坐上一辆出租车。那些出租车司机们,就像是城市的耳朵,他们身上装了这么多人的秘密和喜悲,到头来又该如何安置他们呢?我曾在深夜和要好的朋友吵架,赌气跑出门喝酒,回来的路上接到友人的电话,一边痛哭一边控诉对方的种种错处。夏天的风悄无声息地透过车窗吹了进来,坐在前面的出租车司机一言不发地开着车,即使在我挂断电话小声抽泣的时候,也没有发出一丝声响。有那么几秒钟,我从悲伤中分神,想的竟然是,不知道这个司机看见我这样深夜失控的乘客,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呢?
我就是在这样日复一日的观察和好奇中,决定写下这篇小说的。这一次,出租车司机老李和他的乘客们,在深夜的出租车里互相凝视,会是怎样一副图景呢?我给他安排了几个典型的乘客——抱怨婚后丈夫渐渐变得不体贴的妻子,为了生计奔波应酬,把自己身体都喝垮了的中年男子;逼着自己孩子学习,关系剑拔弩张的母子……这些四散在城市各个角落的同样普通的人,他们的烦恼都是具体又抽象的。他们无处可抱怨,因为这些都是光鲜表面下藏着的龃龉,不能轻易示人的。但是出租车司机却可以。他们在深夜上了这辆车,脆弱和狼狈都摊在了司机老李的面前,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了。但是司机老李又不完全是一个被动的倾听者。在无数个送走一波一波乘客的深夜里,老李的心情是如何的呢?是不是也会因为自己又要深夜独自上路而感到孤独呢?总是听这些乘客诉说自己的烦心事,那么老李自己有没有烦心事呢,他会不会也渴望有个人,能像他这样认真地倾听呢?
这样的一个故事看似浪漫,其实却很实际。我想,即使是和无数个乘客打过交道,接受过无数负能量的出租车司机,也依旧会有自己的情绪的。所以我想写下这样的情绪,为老李,也为无数个在深夜认真工作着的出租车司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