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红卫
单位倒闭后,手头阔绰的工会主席毫不犹疑加入炒房大军,几经折腾,搬进别墅,不久因病去世。
老伴抱着侥幸心理在儿子们面前吹风,大儿是旅游公司主管,小儿是建筑公司财务总监,按理收入都不错,至少不差这十来万。可能老娘的话太过飘,或者十来万根本不值一提,反正,大儿没反应,小儿同样没反应。
像往常一样,老爷子仔细关好里外两道门。西红柿事件后,一头无名火的老伴强烈要求加装防盗门,人心不可测,今天敢踩西红柿,明天就会敢撬门。必须让这些人晓得,咱像防贼样防着他们!
三楼拐弯处,老爷子顿了顿,自打老伴走后,精力、体力明显不如从前,一方面情绪原因;一方面确实上了年纪。人生七十古来稀,能活耄耋是运气。八十寿面吃过,老爷子就不愿提及真实年龄了。
楼道静得出奇,难怪,今天是年三十,该回去的都回去了,回了那个叫“老家”的地方。老爷子也有老家,可百里外的老家,除了几座光秃秃的坟头,屈指数不出可依可赖之人,更不用说遮风挡雨的房子。
恍惚中,老爷子一脚踩空,伴随“嘭”的一声,一头倒栽下去。
天色昏黄、阴暗,似要下雪的样子。老爷子跌跌撞撞,朝着老家的方向,终于,他又见着了那座泥坯垒就的院子,那缭绕的炊烟就是娘啊!
娘……
没有回应。
娘……我回来啦……
还是没有回应。
他一着急,像儿时样张开双臂,炊烟却变成可怖的拳头……他捧着火辣辣的脑袋,痛苦不堪,狼狈而退。娘,你为什么打我?为什么打我?娘,我做错了什么?
等飘荡的灵魂重新潜回皮囊,老爷子方明白自己蜷缩在黑漆漆的楼道内,他想起身,无奈四肢不听使唤,只好顺着姿势就地躺平,寒意透过冰冷的水泥,迅速弥漫至五脏六腑。
救命。他下意识喊了一声,声音轻得像蚊子。
旺旺。他听见本家在楼下吆喝。
当年,本家因为家属户口问题,没有资格分配房子。多亏老爷子一顿乘兴咀嚼,像救命稻草般被他抓住,本家怎么啦?天底下本家多的是;本家有何用?没权力给我房子。
本家总算如愿,六楼,小套,高了点,小了点,比集体宿舍强百倍。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叫花子也有三个心腹人。老爷子得知来龙去脉后,喝喝闷酒忍下了,不忍又能怎样?还好五楼,假如给你顶楼,难道放弃?这是老伴的说法。老伴说得对,嘴巴咬咬紧,人家是工会主席,官大一级能够压死人。
虽然不在同一个单元,却是抬头不见低头见,老爷子的态度是视而不见。本家脸皮厚,讪讪笑一笑。
世事无常。古稀之年,本家惨遭车祸,落下残疾,只能以轮椅代步,不得已换至一楼。
旺旺跳上楼梯,趴在老爷子身边,轻轻吠了几声,又对着楼梯口吠了几声。因为主人的缘故,老爷子并不待见旺旺,可也说不上讨厌。人见人爱的旺旺,一对圆溜溜的眼珠特别无辜。老伴离开后,老爷子动了小心思,利用下楼扔垃圾的机会丢过几根肉骨头。
额角火辣辣的,是磕了皮还是磕了肉?老爷子摸摸额角,旺旺会意,伸过柔软的舌头。老爷子头一偏,舌头碰着老爷子的手,温暖,湿润,多像老伴的手呀!老爷子一激动,熬不住浑身颤抖,泪水盈眶。
这当口,老人机响了起来,听号码是大孙子。老爷子哆嗦着摸出老人机,却无论如何按不着接听键。大孙子幼儿园之前一直由爷爷奶奶照看,论感情比爸爸妈妈深。
楼下又在吆喝,命令旺旺回去。
一楼传来脚步声。
要不是绕开往下窜的旺旺,小儿子差点踩着老爷子。
小儿子大惊失色:怎么在这里?谁惹的祸?父母邻里关系紧张,做子女的多少有所耳闻。
没谁,踩空。老爷子有气无力。
说去饭店,不听,横竖不听,出豁子了吧!小儿子恨咻咻的。
我起来。我自个能起来。老爷子挣扎着,试了几次,几次瘫倒在地。
哥,出豁子了,说去饭店,不听,横竖不听,这下倒好……小儿子把手机夹在耳朵与肩膀之间,腾出手来拉扯老爷子。
不碍事,不碍你们事,我自个能……能……老爷子挣扎得更加厉害,无奈两条腿不争气,无论如何跨不上去。
一阵乱七八糟的脚步声,该回来的都回来了。
该炒的菜没炒,该喝的酒没喝,团圆饭不欢而散。大孙子嘴巴说留下来,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借口屋里没网。斜靠在客厅沙发上的老爷子挥挥手说走吧都走吧,我没事,能吃饭能拉撒,你们也看到了,平地上行动自如。
要不要涂点紫药水?走到门口的大儿子返身追问。老爷子又挥挥手,受伤的额头在灯光映照下,像烂了皮的桃子。
转眼,元宵节到了,额头的痂,像烤焦的红薯皮。其间,大儿小儿都采取电话问候的方式,问来问去不外乎骨头硬不硬,腿得不得劲,能不能爬楼梯。老爷子称没试过,等冰箱里食物吃完再说。大儿说不用等,小儿也说不用等,元宵节一块去饭店。老爷子说轿子抬也不去,你们吃你们的。
大孙子不放过老爷子,吃饱元宵又来纠缠:饭店可以不去,千年一回的大型灯展不可错过,不去欣赏太可惜,一大家子在楼下等着。考虑到大孙子又将赶赴国际航班,老爷子勉强同意。
担心变成事实。赏完灯回来,面对一级高过一级的楼梯,老爷子深感恐惧,力不从心。
大儿子说咋办?不上不下整天待在屋里要闷出病来的,若脑子闷出啥毛病,麻烦更大!小儿子说就是,麻烦更大!
老爷子心里叫苦不迭,他不愿意“麻烦”儿子,永远不愿意。
没哪个保姆高兴做搬运工,大活人一个,而且不是一天两天。大儿这样说,小儿也这样说。老爷子不是不晓得,保姆金贵,自己四千出头的工资,消受不起。
要不先到我家住一阵,大平层,电梯房,方便。大儿子看着小儿子。对,方便。小儿子立马附和,小儿子家也是大平层,也是电梯房。
不去,哪也不去。老爷子连连摇头。老伴在时,讨论过此类话题,比较来比较去不如养老院。别金窝银窝折腾,招人嫌的日子不好过。
最好……最好……老爷子想说最好换房子,哪怕底楼。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四月的春天里,老爷子打定主意,捧起老人机:替我找家养老院,环境好点就行。
其实他天天想下楼去,也大着胆子往下挪过,才挪到四楼,不敢了,两条腿似生了根,还好四楼邻居不计前嫌,二话不说把他搀了回去。
既然老爷子主动提出去养老院,那就再好不过。
大儿立马行动,小儿也立马行动,说是比较环境,实际上是比较价格。按老爷子工资,只能考虑三流养老院。果然一爹妈所生,两兄弟又嗑到了一块,于是,一通电话又一通电话之后,目标锁定“快乐养老院”。
“快乐养老院”位于市中心,前身市退休职工俱乐部,大环境不错。倒闭后以租赁形式转让,经过改造,偌大活动场地变成了停车场,小花园变成了小菜园,这些都是次要的,主要这里老板是小儿子朋友的朋友。
老板给足面子,当即腾空一楼一间屋子,说腾空,搬走多余的床而已。养老院原则上每个房间配备三张床位,不得少于两张,既然老爷子爱清静,让他独享一间得了。另外,养老院明文规定完全丧失自理能力者安排三楼;腿脚不便者二楼;好脚好手者一楼。像老爷子这种情况,两可,一楼属于照顾。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这座三层高的建筑不是坐北朝南而是坐南朝北,南侧有阳台,不过都用推拉窗给封了起来,窗户没封死,可随便开合。对面也是一幢三层高建筑,好像是什么单位。两楼之间是个广场,说是广场,却是出乎意料的安静,从来没噪音。什么单位素质这么好?想到素质,老爷子就会联想那些邻居,他们应该晓得自己去了养老院。大包小包从五楼下来那刻,本家就在楼下,虽然坐着轮椅,却是昂首挺胸伸长脖子,表情相当复杂。老爷子笑了笑,老爷子早做了准备,无论遇到谁,笑一笑,一笑泯恩怨;一笑成千古。本家看见老爷子笑,马上竖起手臂挥了挥。老爷子还想与旺旺告个别,几个月没看见旺旺,壮了?瘦了?
一楼确实方便,有种脚踏实地的感觉。要是自己的家多好,万事大吉! (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