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拉姆斯《女低音狂想曲》赏析

□木 火

人生的长河里，还是会在记忆的撩拨下泛起朵朵晶莹的浪花，折射出那种美好的情感，无论是温馨还是孤寂，只是因为优雅的背影而生出一种最深邃的意境。

我一直以为，勃拉姆斯的这首《女低音狂想曲》，飘荡着死亡的幽灵般的气息，至少在音乐的开始段落，让人感觉仿佛孤独行走在冬日荒凉的原野，日落时分走向无边的黑夜……那种末日般的感觉总会遭到内心的抗拒，我不喜欢这样的音乐气氛。直到某一天，父亲遭遇不幸徘徊在生死线上时，听到了这一首乐曲，竟然不再觉得可怕，而是有了一种真切的共鸣。直面冰冷的现实，你已无从逃避。生活似已没有理由再去寻找欢乐，如何走出迷惘而荒芜的世界，重新燃起一片对生活的热爱，这首乐曲给了我神一般的指示。

1869年9月，克拉拉的女儿朱丽叶结婚之日。勃拉姆斯带上了一首“新娘之歌”的礼物抵达，并演奏了此曲，曲名为《女低音狂想曲》。克拉拉最小的女儿金妮娅在回忆录中写道：“当钟声响起的时候，我和大姐玛丽正在餐厅里。我们听见勃拉姆斯走进妈妈的房间，随后那里传来深沉而庄重的乐声，我们就一直听着。后来勃拉姆斯走了，妈妈来找我们，像是受很大触动。那是勃拉姆斯第一次给她演奏《女低音狂想曲》。”

克拉拉深受感动，当晚在日记中写道：“好久都没有受这样一种通过语言和音乐表达出的深沉痛苦所感动了……”

勃拉姆斯曾给这首乐曲的出版商写道：“我已经为朱丽叶写了一首新婚之歌，不过写作的时候我胸中一直憋着一股怒火。”这一年的夏天，勃拉姆斯在克拉拉住的地方度假时，突然发现克拉拉的女儿朱丽叶出落得美丽大方，并对她表现出强烈的热情。而当克拉拉将女儿与人订婚的消息告诉给他时，对勃拉姆斯来说宛若晴天霹雳。或许自知那是年轻时对克拉拉一片深情的反射，内向的勃拉姆斯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乐思却在他的脑海里萦绕而生。

《女低音狂想曲》（OP.53），为女低音、男声合唱和管弦乐团所写，歌词摘录自歌德《哈尔茨山脉的冬之旅》一诗，描写了冬日一位孤寂而遭遗弃的流浪者的心情。

音乐按照歌词分为三个部分，前两部分为阴郁的C小调，第三部分为明朗的C大调。乐曲从震怒开始，管弦乐队缓慢持续地奏出一声声冷峻的颤音，如同丧钟的回声，飘荡在冬天荒凉的旷野。随后，独唱女低音出现，犹如一个孤独而厌世的流浪者，迷失在自我的情感世界里，徘徊于日落之时，一步步踱入黑暗的深渊。正如歌词描述的那样：“他的道路迷入丛林里，在他的身后，灌木又合拢，野草又长起，寂寥将他吞噬。”

想来那时的勃拉姆斯害怕一份深深的挚爱即将消散，由是选择了这样的歌词，来表达自己无所依托的悲凉心绪。或许，在父亲昏睡的日子里，我也有着相似的心情吧，那不仅仅是对生的留恋，也是对死的恐惧——似乎终于明白，死神喜欢突然探问我们的生活，在我们的漠视中激起汹涌的海浪。

1892年6月，临终陪伴姐姐时，勃拉姆斯写信给克拉拉：“我们这些看顾她的人，早就忍不住想早点结束这种折磨，对她来说，那才是一种解脱。”克拉拉则引用了《女低音狂想曲》，回信道：“我们心爱的人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地死去，更增添我们心中的荒凉之感。”这样的音乐，总让人感觉了生活的无望。

歌声再起的时候，平静的旋律中夹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焦虑感，仿佛萧瑟寒风冻干了寂寞的眼泪和咆哮的记忆，死亡拖着甜美的影子：“甘露对他已变成毒药/他从爱的满杯里/尝到厌世的滋味。”结尾处，音乐逐渐转为明朗的C大调，并过渡到了第三部分。那是向“爱情之父”的祈祷：“在你的竖琴上/爱情之父啊，如果有/使他入耳之音/请鼓励他的心/拨开他的眼翳/让他看到有无数甘泉/在焦渴者身旁/在荒漠之中！”

音乐随着男声合唱的加入变得温暖起来，好像众人的抚慰唤醒了不幸的灵魂，沉醉在一片安宁和谐的氛围中。我似乎从未听到过这样一种既有力度又有温度的男声合唱，驱散冬天的寒意，托起孤寂的灵魂，如温暖的初阳给人以前行的力量，也有了一种真实的依靠。而那女声也渐渐充满了活力，升腾起一缕希望。乐队的旋律与人声交融，人世的蓬勃生气慢慢地渗入你的心房，最后音乐在虔诚的祈祷声中结束。

勃拉姆斯一定明白了，爱情就是此刻面对心爱之人的深情独唱，唱过了，也就告别了这段失意的情感。不占有，不求索，既不妄想未来，也不纠缠过去，只让时间慢慢地侵蚀了记忆。当然，人生的长河里，还是会在记忆的撩拨下泛起朵朵晶莹的浪花，折射出那种美好的情感，无论是温馨还是孤寂，只是因为优雅的背影而生出一种最深邃的意境。

1872年11月，朱丽叶·舒曼死于难产。消息传来，勃拉姆斯写信问候克拉拉：“我们这些继续活着的人，势必眼看着许多事情——其中一些比逝去的生命还要难以忘怀的事——随着时光消逝，……没有人比我对你更富有深情而全心全意的了。”此时的勃拉姆斯，一定想起了为克拉拉演奏《女低音狂想曲》的情景，又嗅出了那种荒凉而孤寂的气息，但也一定会想起众人抚慰的温暖歌声，如甘泉浇灌着干枯的心灵。

在《少年维特的烦恼》发表之后，众多情感失落者给歌德写信，请他指点迷津。青年普莱辛与歌德保持着长久的通信联系，最后请求歌德去他所在的哈尔茨山北麓的小镇见上一面，否则就要自杀。1777年的冬天，为了给予青年普莱辛活下去的勇气，歌德独自骑马穿越哈尔茨山……诗歌《哈尔茨山脉的冬之旅》应运而生。歌德如此，勃拉姆斯亦如此，依据这首诗写成的音乐《女低音狂想曲》也是向死而生。而聆听音乐的我更是如此，为父亲祈祷！好在上苍眷顾，给了一个温暖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