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徐
披衣起床,看看小白狗,凝视着碗内的漂浮物,忽而想起梦中花。
下午在小区外面走,听到狗叫,奶声奶气,还很焦躁。循声找去,那小东西在围墙里面呢,是只小白狗!当时有两个民工围着一小片砖地修修补补,其中一位看到我隔着栏杆投喂火腿肠,轻笑起来,说这只狗原先趴在马路边叫啊叫,他就把它从栏杆缝隙塞进小区里——好歹躲开路上车辆。傍晚时分,泊在前面楼顶上的云,粉粉的,让人越看越感到惆怅。不知道那只小狗还在不在那里了?
不知道哪个促狭鬼将它捉起,放在墙角废物麻袋上,缩在上面,跳又不敢跳,眼泪汪汪,瑟瑟发抖。一点都不想带它回来,可假若自个儿转身离开,晚上肯定无法入睡。说到底,倒不是为了救它——它有它的命,而是为了消除自己那点可怜的悲悯心,对弱小生命处境的不确定性而产生的忧虑。
也许是人类杯弓蛇影的心理——小狗喝过的水,水面有细微的漂浮物,看起来像体内排出的虫卵,又似微尘,也可能只是狗毛。若不定睛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这些漂浮物。那婉转的线条,与镂空的轮廓,朦朦胧胧,让我想起当年生物教科书插图上的草履虫,想起收割、脱籽之后的油菜荚里面小而轻薄的半透明的膜。
“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中国古代诗人思索到了这一点,不还是照样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不照样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不照样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爱与憎,实难分明,也难舍弃。即便能够舍弃,即使真的通通舍弃,这个世界也就没了可爱文学的修饰。“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尤为喜欢这两句,从中读到一份克制的深情,一种清绝华美的宇宙观。至远与至近一体,天涯亦可咫尺,世界如何,终归一念。哪怕来日大难地动山摇,哪怕海枯石烂夏雨雪,也不妨你圆融无碍地遥看窗外流星和落雨,不妨碍你立地成佛,窗含西岭千秋雪。
年少时生活的小镇上有一爿文具用品店,门头上三个字:小世界。那果真是一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小世界。店内,除了中间一块空地,四壁旮旯,包括天花板,或摆或挂,满满当当,五颜六色,琳琅满目,也可以说应有尽有。我在那里买过一管竖笛,结果什么曲子都没学会。某个冬天,下着雨的黄昏,在这爿小世界挑选了一本笔记簿,暖色调封面,俗气的玫瑰花瓣上印有两句现代诗:“请不要相信我的美丽,也不要相信我的爱情,在涂满了油彩的面容之下,我有的是颗戏子的心。”曾有一段时间,热衷这位作者的诗歌,为此摘抄了数页。回头看看,这些,有时候可以归为“吾宁”的部分。
在那爿小世界,还曾发生过一件事,大致经过是这样的:有一天,手表没电了,我去小世界调换电池。那里的人和往常一样进进出出,店里和往常一样花花绿绿。新来的店主是位年轻小伙,藏蓝色的毛衣,慵慵懒懒地穿在他身上。他真好看。他问,想要什么。我望着他开口说道,我想换电池里的手表。他微微一笑(竟然没有哈哈大笑),然后纠正,是换手表里的电池吧。羞红着脸,掏出一张钞票,递给他。当然是电池在手表里,手表又何尝不在电池当中。那时不明白,现在依然不太懂。
凌晨三点醒来,在此之前,梦见画满灶花的灶台,灶台边一只瓷碗,瓷碗里盛满清水,水上浮着二三朵蓝色小花。这花真像莲花和牵牛花之间爱情的结晶。披衣起床,看看小白狗,凝视着碗内的漂浮物,忽而想起梦中花。
重新躺下后,于黑暗中思量之前所见的梦中花,它真像莲花……再次滑入梦境,却又独立桥头。我手扶栏杆,俯瞰河水悠悠,一盏一盏的莲花灯在波涛中轻漾,它们似乎要从桥这边漂到桥那边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