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晓跃
一中的老同事小集,聊起旧话,总会说起老校长陶耕培。
1994年夏天,我从原先任教的五中,调至一中,虽然,之前已与陶校长面晤,有了倾向性意见,可尚未落实,不免忐忑。当年市师资交流中心,设在实验中学,我前去问讯。陶校长见我,便说:“给你一小时准备,上一堂课。”“上课?”我一脸懵懂,“给谁上?”陶校长指着身边的两人,语速不紧不慢,“就我们三人。”“什么内容?”我问。“你自己定,时间20分钟。”
我顿时紧张起来,适逢实验中学任教的旧日同窗,立马向他借来初三语文课本,选择了孟子的《天时地利人和》,暗中也期冀天时地利人和。也许是我对这篇课文有过自己的思考,也许是临场发挥的几个问题具有一定的价值,也许是我的教态还算自如,我注意到听课的三人,不自觉地点头、微笑。
短短20分钟,漫长而又一瞬而过。没过几天,我便接到一中电话通知,接任初三两个毕业班的语文教学工作。这无疑于我是一种挑战,试想,一所普通中学的语文老师,一下子要去风头正盛的重点中学任教毕业班,压力之大,不言而喻。
好在骨子里有一点不服输的精神,好在一中语文学科诸多同仁的不吝赐教,也好在众多学生及家长的接纳、认可,我很快多了一份自信。期中考试,学生愉快地交出了一份份语文考试试卷,我也令人欣慰地交上了一份阶段性教学答案。为此,在年级期中考试质量分析会上,陶老校长还特意多说了我几句。
陶老校长博闻强识,开会发言,几乎不用稿子。各种数据,信手拈来;条分缕析,入木三分。他坚持带班上课,掌控学情第一手材料。如此表率,大家自然各司其职,不敢丝毫懈怠。
陶老校长说话从不高声大气,即使是批评,也是轻言低语,却总能让人掂出异样的分量。当年教育局组织初中语文“微格教学”比赛,我作为一中唯一的选手参赛。我不知道何为“微格”?只是想当然地以为,就类似于我调动时所上的一课。我志满意得,如法炮制,不料南辕北辙,远远不是那么一回事。当时的评委李禧同、刘锬诸位老师,听完我的课,面面相觑,大惑不解。第一轮,我便惨淡出局,铩羽而归。
这样的情形,在一中可能绝无仅有。“出师未捷”之大痛,让我备受熬煎。那几天,我不停地假想着同事的异样眼光,别样笑意,如坐针毡。一切似乎风平浪静,可就在那个周末,学校办公室的年轻主任,在校门遇见我,“什么时候找你聊聊”。他说得平常,在我的心里却又掀起大波。我知道,他不是代表自己,他是代表学校办公室,代表校长室。聊聊?聊什么?其中的意味太深太长。要知道,我早已不是初出茅庐之流,年轻人犯错,上帝可以原谅,而我正值盛年,却败走麦城,情何以堪?我在不安中等待,等待领导的召见,也等待着疾风暴雨似的批评。
大概是星期三的下午,我走进校门,准备去办公室。当时一中的教师办公室,还是一幢旧式的二层砖木结构楼房,南向一面,用太湖石叠成假山,山间有石磴,可以攀援,山脚一脉水流,数十条鱼儿游弋其中。景观虽小,却寓山高水长之意。就在假山附近,我与陶老校长不期而遇。躲闪不及,我只好硬着头皮招呼。“经验主义,真是害死人吶”,看来我比赛时的狼狈,早已反馈到学校,我一时语塞。陶老校长依然慢条斯理:“一个教师,课上好还不够,还要上好课;而上好课,功夫又在课外。学海无边,书囊无底呀!”人在中年,脚步突然歪去,这时有德高的长者,在你一边,轻轻地提醒:小心。这是何等的幸运!
《论语》中表述孔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我不敢说,陶老校长亦然,但他的“厉”,他的“威”,实实在在出自他的“安”,大有古仁人君子之风,这样的“风”,源于他内在的精神修养,也外化在他的言谈举止,让人肃然起敬。
我忽然记起,当年一同仁结婚,敬请陶老校长证婚。陶老校长妙语连珠,将近百个成语联袂一体,如行云流水,顿成滔滔不绝之势,其一身的郁郁乎文哉,充盈着睿智与幽默。可惜,那时手机还不盛行,否则将其拍摄下来,一定是证婚词的经典佳构。
更可惜的是,我到一中一年以后,陶老校长因为超龄而退休。我这才意识到,一个时间段里,他为什么每天都要在假山旁驻足,然后沿水流慢走。那是对激情岁月的缅怀,是对“山高水长”教育事业的不舍与深深依恋。
此后,再也无缘于陶老校长的言传身教。如今我也退休居家,猜想,陶老校长大概早已忘记了我这个小辈本家,可我总是时时记起,记起他在我人生的拐角,拉起我的重要一把;记起我随后走出的蓝天白云。屈指算来,陶老校长年已九十,惟愿他健康长寿,向百岁慢慢走。
不急,陶老校长!
